【小说】神殇—倾天

作者:丽端

楔子 礼物

秦国小公主弄玉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得到的礼物是一枝洞箫。

“听说这箫是大荒中不庭山的仙竹所制,天上地下就独一份呀。”保姆锦明夫人看着神龛上高高供奉的洞箫,啧啧地称赞着,“算起来只有六十年前的太华长公主得到过天赐的神镜,后来就再没人能从玄天黄帝庙里求得什么东西了。怪不得卜辞都说公主得到上天眷顾,要嫁给天神……哎呀,公主,你干什么?”

“箫不就是拿来吹的么?”弄玉走上几步,一伸手就从神龛上将那枝不起眼的竹箫取了下来。任凭锦明夫人在一边手足无措地叫着“罪过罪过”,弄玉仔细地打量了两眼那枝箫——平平凡凡半截竹子,根本看不出一丁点仙气。她不甘心地凑到口边一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就随手撂在桌案上:“反正我也不会吹,你喜欢就拿去吧。”

“我可不敢。”锦明夫人这回是真吓了一跳,连忙恭恭敬敬地把神箫迎回神龛上去,“这可是玄天黄帝亲赐的,暗合着公主的命运,公主还是应该把它当作神物供奉起来。”

“然后每天早晚烧香磕头是吗?”弄玉立刻揶揄道。

“公主!”锦明夫人知道这个小公主自小被娇纵坏了,却还是忍不住嘟哝了一句,“对神灵不敬,是会受到惩罚的啊。”

“又吓唬我,我才不怕呢。”弄玉满不在乎地笑道,“好啦,我要睡觉了——你别放窗帘,反正你走了我还是会把它们挂起来。”

锦明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侍女们走出了房间。从小弄玉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顽劣,只要认定的事情就固执地不肯改变,这个脾气随着国君秦穆公的纵容已愈演愈烈,锦明夫人也只能暗暗为她担心而已。

作为诸侯霸主秦穆公最宠爱的女儿,弄玉公主所住的凤台位于咸阳城西侧,台高十丈,完全用青铜铸成,不过随着风吹日晒已逐渐泛出黝黑的光泽。台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每一扇窗户前都挂满了白色的帐缦,晚上可以透过它们看见凤台外梧桐树夭矫的影子。为了防止铜铸的屋子过冷或过热,秦穆公专门令人开凿沟渠,引来城外的醴泉水,流荡在凤台底部八根砥柱之间。秦国人都相信,有了醴泉水,梧桐树,凤台上最终会引来凤凰,因为弄玉公主生下来就是要嫁给天神的。

此时此刻,弄玉终于等到锦明夫人的唠叨声逐渐消失。她得意地哼了一声,从床上爬起,走到窗外的承露台上。脱掉鞋子,素月的凉意就悠悠地从脚心传上来。躺下身,正对着天幕,即使闭上眼睛,弄玉也能感到星星悬挂在面前。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由自在。

辽阔的冰原,到底还要走多久才是尽头?

弄玉的眼睛已有些眩晕了,她无法分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四面八方都是一片同样颜色的灰白,放眼望去,大地延伸着与天空融为一体,自己就如同在一对半开的蚌壳中行走。难道这一片沉闷压抑的灰白之中,就真的没有其他颜色存在?

身前忽然出现了一座低矮的冰墙,蜿蜒着阻住去路。摸一摸,针扎一般的寒意瞬间使手指冻得麻木。弄玉有些惊惶,沿着冰墙跑了两步,忽然发现这荒凉死寂的冰原上,赫然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安静地站在那里,乍一看就像灰白的幕布上破出的窟窿。弄玉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正专心地用手指细细刻着冰墙。

“你在做什么?”弄玉问,听见自己的声音被狂风卷向远方。

“雕刻冰龙。”黑衣人没有抬头,轻轻吹去指甲刮下的冰屑,现出一片鳞片的淡淡痕迹。弄玉这才发现,那冰墙果然是一条匍匐的龙形。

“就用你的手吗?”弄玉吃惊地盯着他黑色衣袖下苍白的手指,瘦硬得如同寒风中突兀的枯枝,貌似坚韧却让人体会到无可奈何的颤抖,“那这条冰龙你做了多久啊?”

“多久?”黑衣人抚摸着冰龙,停下来想了想,“估计有十来天了。”

“才十来天?”弄玉有点不信。没有任何工具想雕刻出这样精致的冰龙,恐怕十个月也不行。

“这里的时间,本就比其他地方要慢很多。”黑衣人站直了身体,忽然叹息了一声,这叹息瞬间被冻成了冰晶,喀喇一声摔碎在地上。

“我听说,一个人如果寂寞,日子就会过得慢。”弄玉说着,好奇地看见黑衣人行若无事地抚摸着冰龙,忍不住又伸出手去,却被火烫一般缩了回来。冰龙身体上那蚀心的寒冷,似乎不是人能承受得住的。

黑衣人忽然转过身来,让弄玉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脸上也结着永不消融的冰霜,现出一种刀削斧劈般的孤寒,连带他的眼睛,也如同冰层下游弋的鱼影,令人捉摸不定。而他的眉心,则嵌着一个淡金色的印记,盘曲的花纹如同两条缠绕的小蛇,焕发着流动的光晕,让这张冷漠的脸呈现出一种妖异的俊美。他指着前面道:“看,那是北维山,下面就是从极渊了。”

北维山,难道这里真是北方大地的尽头?弄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果然有一座四方形的高山,只是隐在灰蒙蒙的天幕中,看不真切。正瞪大了眼睛仔细去看,黑衣人已经率先走了过去。

“真是没有礼貌……”弄玉嘟哝着,亦步亦趋地跟上。等终于看到了北维山下三百仞深的从极渊,不由大失所望:无非一个陡峭的深渊而已,也不知黑衣人为何要专门领她来看。

“做冰龙用的材料,就是从这渊中起出的。”黑衣人定定地看着脚下的深渊,眼中有弄玉不懂的沉郁,“万年玄冰,只有这个才能抵挡一阵火焰。”

弄玉望着从极渊光滑如镜的崖壁,上面凝结的冰层清清楚楚地映出他们两人的影子,在这荒寒的天地间,分外萧索。她不甘心地又拾起前面的问题:“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寂寞吗?”

“寂寞与否并不重要。”黑衣人古怪地笑了笑,“有一种感觉比寂寞可怕万倍。”

“什么感觉?”

“恐惧。”黑衣人抬起手掌,看着手心中飘落的点点雪霰,“这里的冰雪都是由世上的恐惧和谎言凝成。”

“为什么会恐惧?”弄玉不解地问,伸手也接了几粒雪霰,却没有看出任何特异之处。

“你往下面看。”黑衣人冷淡地说。

弄玉疑惑地低下头去,透过从极渊底部厚厚的冰层,她赫然看到一抹鲜红被静静地冻在渊底,似乎一轮坠落的星辰,照耀得整个从极渊的冰雪都隐隐泛着红光。再仔细一看,弄玉不由愣住了——冻在渊底的,竟然是一个身穿红衣的人!

“那就是我。”黑衣人静静地说道。

“啊!”意外的话语让弄玉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害怕了吧。”黑衣人忽然有些悲凉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不怕。”弄玉挺了挺脊背,转头看着黑衣人。他在狂风中站得笔直,但簌簌抖动的衣袖却让弄玉感觉到一种内在的脆弱,不由微微有些心疼。第一次,十六岁的女孩儿感觉到保护一个人的冲动:“有我在,你也不要怕。”

“你?”黑衣人冷笑了一声,不耐烦地背转了身,他身上散发的寒绝天地的气息竟让弄玉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尴尬地站了一会,弄玉只好讪讪地说:“我走了……你以后可以到咸阳来玩。”

“我哪儿也去不了。”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根箫,看质地也是用从极渊的万年玄冰所制,透明中泛出隐隐的红光。他不再理会弄玉,旁若无人地吹起来,那是弄玉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

“原来你是被关在这里的啊?”弄玉脱口而出,深切的惋惜浮上来,让她的眼神中带上了浓重的同情。

黑衣人冷冷地看了弄玉一眼,毫无征兆地在箫声中渐渐走远,然而那旋律却如同影子,牢牢地钉在弄玉脚下,搅得她的心一阵颠簸,不由轻轻地跟着唱和: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

定定地望着逐渐消失在冰雪中的黑点,弄玉拼尽全力喊过去:“什么时候你才能离开这里呢?”

“冰龙能飞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清晰地说。

这并不是黑衣人的声音。

弄玉醒过来,露水已经打湿了衣服,可能是因为冷才会做那样的梦吧。站起身,赤裸的双脚踩在月光中的承露台上,寒意沁人,似乎身边萦绕不去的箫声把冷气丝丝地传遍了全身。她跑回屋子,拿起那枝玄天黄帝亲赐的洞箫,凑到唇边,生怕自己很快就会将那激越而缠绵的曲调忘却。

全凤台的人都惊动了。锦明夫人头一个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呆了一阵,才醒过来一般对周围的侍女们说:“我早说过,这箫是神物,你们谁听过这样好听的曲子?”

“嬷嬷,怎样让一条冰龙飞起来?”弄玉蓦地停了吹奏,盯着锦明夫人问道。

“什么?”锦明夫人疑惑地盯着公主,不知是不是太过悠闲的生活让她冒出这样稀奇古怪的问题,“为什么问这个?”

“嗯,我只是突然想知道。”弄玉装作摆弄那枝箫,把头埋下去,没让锦明夫人发现她脸上的红晕,“是啊,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那个黑衣的男子能够离开那个荒凉的地方而已。弄玉公主虽然脾气不够温柔,但心地还是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善良,她无法容忍一个好端端的人被关在那种逼人发疯的地方。

“我可不知道,不过住在后殿的太华长公主肯定知道。她修炼几十年了,我从没见过比她更聪明的人。”锦明夫人为了让弄玉公主早点安歇,赶紧道,“公主要去见她,也得等明天早上啦。”

“我知道,谁会深更半夜跑到后殿那种阴森森的地方去?”弄玉咯咯笑了,“嬷嬷放心,我以后有正事做,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什么正事?”锦明夫人好奇地问。

“我要帮……”弄玉说到这里,忽然狡黠一笑,举了举手中的箫,“我要练习吹箫。我猜等我吹好了,我的梦也就实现了。”

一直到很多年后,锦明夫人还相信,那天她看见弄玉公主的全身,沐浴着一层神圣的霞光。然而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弄玉已找到了自己命运的方向。

第一章 劈山

“父亲,今天让我点一次火好不好?”少年站在巨大的柴堆旁,看着六条螭龙拉着运载太阳的金车逐渐往西方天空驶来,终于忍不住开口央求。

“不行,神界各司其职,你若想接替我的职位,还要再等几百年。”红衣的天神看着儿子眼中慧黠的光亮,笑着把手中的水晶盘拿远了一点,“唔,别打什么鬼主意从我手里骗去。”

“还要几百年啊。”少年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父亲既然没心思承担这个职责,不如禀告天帝早点传位给我好了。”

“小鬼头,什么叫‘没心思’?”红衣天神佯装愠怒地骂道,“看来真是我平日太娇惯你了,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下次被你祖父听到,小心他用神杖打你!”

“祖父打我,你不心痛么?”少年忽然转过身,将手掌遮在眉间,向远处笑道,“哎哟,龙姨来了,你还不快点火?”

“时辰还不到。”红衣天神双手持着内厚外薄的水晶盘,依旧注视着头顶天空上载着太阳的龙车,清俊的脸似乎被阳光映得有些发红,“让她等会儿,你着急什么?”

“我不着急,自然有人着急。”少年跳开一步,避过父亲甩过来的巴掌,依旧涎着脸笑道,“父亲大人放心,你们的事情我肯定不会对其他人说——哼,其实说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南方天帝之子、堂堂的司霞之神王子夜鳏居久了,与北海龙女两情相悦,又碍着别人什么事了?”

“小子,越说越来劲了!天上地下,有这样跟父亲说话的儿子么?看来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不可!”王子夜说着,离开了神位就来抓那少年。

“时辰到了!”少年似乎早算好了说话的时机,此刻连忙告饶一般地叫道,“父亲饶了我,我再不敢了!以后就学父亲一样,做个遵守天规戒律的好神仙……”

“唉,有你这样的儿子,气也气死了。”王子夜无奈地回到神位上,口中说着话,手上却不敢怠慢,在六龙金车驶过西方天门的一刹那,举起水晶盘接住了太阳的一脉光线。一接触水晶盘,那缕光线随即如同流水一般倾泻在盘中,随着王子夜的转动凝结成了米粒大的一个亮点,越来越亮,最后竟如同一枚小小的太阳一般。忽然,王子夜的手一翻,那个亮点猛地从水晶盘中飞出,流星一般带着炫目的痕迹飞进他身前巨大的柴堆中。只听轰的一声,柴堆中爆发出一阵冲天的火焰,顷刻间将淡青色的西方天空映成一片金红。

“好美的晚霞!”少年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却立时跑上几步迎上了一个白衣飘曳的女子,“不过再美也比不过龙姨,父亲你说是不是?”

“别跟你父亲一样油嘴滑舌!”北海龙女爱怜地嗔怪着少年,“夏开也来了,你不是要跟他学乐器么?”

“看看,才来就赶我走。”少年朝龙女做了个鬼脸,不等她把否认的话说出来就匆匆笑道,“我走了,不打扰你们。”

“这孩子……”王子夜无奈地朝龙女笑了笑。

“我倒是挺喜欢这个王孙史呢。”龙女含笑望着面前的王子夜,“你们父子俩真的很象。”

“龙姨,带我去北海好不好?”第二天,王孙史兴冲冲地拦住了龙女回归北海的车辇,浑没注意父亲有些阴郁的神色。

“为什么?”龙女勉强用一贯的温柔语气问道。

“因为我昨晚好不容易从夏开的一堆破烂中找到适合自己的乐器了——就是箫!”王孙史有些得意地道,“他说我若是能到一个清冷的环境中去练箫,一定能吹得比他还好!可惜我们住的九嶷山太热了,不适合练这种乐器。龙姨,带我去北海吧,反正我在这里也没事做。”

“连西方天帝座下的乐神都这么说,那一定要恭喜你了。”龙女刚强笑着说到这里,冷不防王子夜在一旁道,“练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做什么,好好把你的法力修炼好了是正经!”

“修炼得再好,不也得过几百年才能派上用场?何况布霞又不是什么难事……”王孙史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却蓦地见到他不同以往的神色,不由有些心虚地住了口。

“来,龙姨跟你说几句话。”龙女拉着王孙史走开了几步,低声道,“你父亲心里不痛快,你今天就别拂逆他的意思吧。”

“昨天还好好的,出什么事了?”王孙史奇怪地问。

“唉,其实谁也没办法。西土已干旱数年,偏偏这些日子依旧晚霞灿然,预示无雨,那些无知凡人一怒之下竟然砸了你父亲的神庙。”

“可是父亲不也是按照神界的旨意布霞吗?”王孙史不以为然地道,“谁让那些凡人那么蠢笨,以为‘晚霞晴、朝霞雨’,单凭霞神就能主宰雨事?”

“好了,别说了……若非我必须返回北海,我一定会留下来好好规劝他……我真的很担心,王孙,不管怎么说,你们和蚩尤流的是同样的血……”

“好好的提蚩尤那个叛逆做什么?”王孙史忽然涨红了脸,为龙女提及了他心中家族的耻辱而恼怒。

“好吧,但愿只是我胡思乱想……”龙女叹了口气,拉着王孙史走回车辇前,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王子夜,终于乘车离去。

“父亲……”王孙史扯了扯王子夜的衣袖,“别生气了,那些凡人砸了神庙,神界一定会惩罚他们的。”

“惩罚他们做什么?”王子夜忽然恼怒地看着儿子,“他们又没有错!你说,凡人平时辛苦供奉神灵,不就是为了图个风调雨顺么?”

王孙史撇撇嘴,微微侧过了头。父亲就是这个脾气,平时随和,可一旦真动了气,连祖父南方天帝炎帝都降服不了,这个时候,他才不会笨到去捋父亲的虎须。

“哼,惩罚惩罚,不就是再让西土干旱几年么?我倒要看看,他们把多余出来的雨水洒到哪里去?前几天东土还祈求别让他们再发水灾呢。这些天帝,真是越来越偏执了,这样下去,迟早凡人把所有的神庙都砸了,改去信奉邪魔!”

“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王孙史有些不解地看着父亲突如其来的怒气,玩笑道,“早说让你把神职让给我吧,否则今天要砸也是砸我的神庙,犯不着你来动气。”

“糊涂!”王子夜气得敲了敲儿子的头,“什么时候由你继任司霞神自有神界的规矩,就算我现在想传位给你,我……敢么?”

“有什么不敢的?”王孙史继续无赖地笑道,“我保证布的朝霞晚霞都比你布的好看!到时候你只要和龙姨亲亲热热就好了……”

“你又懂什么?”王子夜怒骂了一句,忽然有些感慨地叹息道,“在你这个年纪,自然是不会懂的……我却是早看透了……”不待说完,转身驾着虹霓离开了。

“你才糊涂。”王孙史摸了摸被父亲敲疼的脑袋,对着王子夜的背影嘟哝了一句,“做了这么多年的天神,连神界的规矩都没明白……混到现在还只是个区区司霞小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叹了口气,王孙史跃上一片厚厚的流云,舒舒服服地坐下,从袖子里抽出一枝箫吹了起来,片刻就将方才的阴霾忘得干干净净。

正吹得兴起,冷不防有人在一旁笑道:“小小年纪就吹这种曲子,长大了怎么得了?”

王孙史吓了一跳,抬头却正见到西方天帝座下乐神夏开乘着一只彩凤,停在自己身前。“胡说些什么?”王孙史红了脸,嘴上不承认,心里却知道以夏开之能,岂有听不出乐意之理?何况自己这吹箫之技,本就是跟他学来的。

“我当然是胡说。”夏开笑道,“不过我座下这只凤儿听了你的曲子,便更是抖擞精神,要飞回昆仑山去看它的凰儿了。我说,你这个曲子,干脆就叫《凤求凰》得了。”

“那又怎么了?”王孙史装作理直气壮地道,“我早就找巫凡给我算了姻缘,现在先准备支下聘的曲子不成么?哪象有的人,比我还大上好几百岁,却连老婆的影子都没有。”

“我就喜欢一个人钻研乐谱。”夏开也不欲与王孙史计较,笑着拍拍凤凰的头,回转昆仑山去了,“下次再来看看你是否吹得更好些。”

“乐痴!”王孙史笑着骂了一句,又将手中的箫凑到了唇边,心里盘算着下次如何让夏开目瞪口呆。可偏偏炎帝一族乃是司火之神,王孙史自身性子又毛躁,一直吹到天黑,竟达不到夏开所形容的清明虚空之境。

看来,只有偷偷跑到北方去练了。王孙史想到这里,站起来往父亲所住的蔚云宫望去,却早已是一片漆黑,只听得见檐下串串金铃的清脆回声。猜想父亲早已歇下,王孙史不由暗暗一笑,捏了蹑云诀便往北方飞去。

然而天界广阔,饶是王孙史日夜兼程,也飞了数日才到得北方天界。虽然心中暗自庆幸父亲没有派人来追回自己,可一种隐隐的不安却越来越沉——这数日之中,竟完全没有见到西天的霞光!莫非父亲因为自己的出走而焦急得忘了神界的职责?这个念头才一冒起,王孙史不由笑了:从小到大,自己偷跑已不是一次两次,父亲必定懒得管了,反正知道自己玩腻了自然会回去。那么,莫非是龙姨呕了气,父亲急得跑到北海赔罪去了?一念及此,王孙史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肃静回避!”一个洪亮的声音蓦地传遍了整个北方天界,“五方天帝驾到!”

五方天帝!王孙史吃了一惊,连忙闪身躲进一众神人之中,埋下了头。若是被五方天帝之一的祖父发现自己又到处乱跑,怕是真要吃板子的呢。

“啊,把五位天帝都惊动了,王子夜这回闯的祸可真不小。”旁边几个神人窃窃私语道。

“什么?”王孙史彻底地被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问道,“各位仙长,我父亲犯了什么事了?”

“王孙,怎么是你?”几个神人认出了王孙史,不由大是惊异,“你竟然还不知道?你父亲前几天偷跑到北地尽头,在北维山脚劈出了三百仞深的从极渊,贯通北海,想通过海水引北维的冰雪到西方。众位神将拦他不住,五方天帝只好亲自来收服他了……啊,圣驾到了,肃静肃静!”

伴随着庄重肃穆的鼓乐声与声势浩大的仪仗,中、东、西、南、北五方天帝的车驾已缓缓聚集在北维山顶部的天空中。然而王孙史已经没有心思去惊叹天帝仪仗的奢华了,他只是呆呆地站在人群中,眼光茫然地望着前方。

即使习惯了父亲时而激越时而颓唐的言辞,王孙史此刻仍然无法理解,以父亲的通达,怎么能够不顾一切地去做这种注定失败的事情!即使平日对神界有诸多不满,他的行为举止还是与正常的神人毫无二致。难道,就因为自己的神庙被毁,就气愤得丧失了理智么?

忽然,一阵冰屑猝不及防地迎面飞来,如同坚硬的石子一般砸向云端中站立的神人,让所有人都本能地遮面闪避。些微的慌乱后,王孙史听见了中央天帝黄帝低沉的声音:“即使让北维山从此变成冰原,也不能让他得逞!”

天帝要做什么?王孙史脑子里忽然一片混沌,对父亲的担忧本能地让他跑出了人群,想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冷不防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个高大的身影阻住了他的视线,骇然抬起头,王孙史看到了祖父炎帝疲惫的眼神。

“不要看。”炎帝的手微微使力,将少年固定在原地。

“可是,父亲他……”王孙史刚说到这里,耳中已然听见一片排山倒海般的波涛声,其中还有一丝细微的呐喊,仿佛一根银针想要穿透厚重叠压的布帛。随后,那波涛声和呐喊声蓦地停顿了,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海水已经倒灌回北海了,你父亲已经被冻在了北维冰原中——你,先回九嶷山去吧。”虽然眼中闪过一丝黯淡的悲伤,炎帝的声音还是那么威严平静。

“父亲他——”王孙史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终于挣脱祖父的手掌,从云端望向了下界——铺天盖地的海水侵蚀过后,从极渊此刻已如同北维山脚一道深深的伤痕,被厚重的冰壳覆盖。那坚硬得如同钻石一般的冰壳下,只能依稀看见一席褴褛的红袍,伸展的姿势如同跳动的烈焰。

“我会尽力劝说他忏悔……自蚩尤叛乱后,炎族再经不起出这样的事了。”炎帝说完,转身离去,身着鲜红法袍的背影映在王孙史含泪的眼中,竟与那冻在冰壳中的红影一般孤独。

第二章 夺魂

“王孙,别吹了,再吹他也是听不到的……”北海龙女走过来抚上了吹箫少年的肩膀,随后在他身边坐下,怔怔地注视着台阶下依然高高耸立的柴堆——只是,再没有人用水晶盘点燃火焰,形成漫天绚烂的霞光了。

“龙姨,你怎么了?”王孙史转头看着泪珠缓缓地从龙女的面颊上滚落下来,吓得一把扔掉了手中的洞箫,抓住了龙女的手,“快告诉我,父亲究竟怎么样了?”

“他……”龙女用手指抹去泪水,哽咽着道,“他已堕入了魔道,五方天帝决定将他处死……”

“什么?”王孙史后退了一步,浑然忘记了身后即是台阶,竟一下子跌倒在长长的玉石阶梯上。他仰头看着龙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怎么成得了魔?龙姨,你骗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也不信,我甚至怀疑,那是其他天帝为了打压你们炎族而寻找的借口,想要彻底清除上次蚩尤叛乱的影响……”龙女说到这里,紧紧地握住了王孙史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可是,现在有什么办法去救他呢?”

“龙姨,我们怎么突然糊涂了?”王孙史沉默了一会,忽然笑起来,“神人都有永生不死的灵魂,只要心不死,是谁也无法杀死的。父亲那个人怕死得很,怎么可能主动放弃生命呢?”

“说得也是……”龙女虽然点了点头,眉目间的忧郁却依然没有散去。她举目望向远处,忽然身子一震,将王孙史的手握得更紧:“值日星官来了!”

“见过王孙、北海公主!”值日星官在他们二人面前落下云头,神态倒是很客气,“奉五方天帝旨意,宣王孙史速到太极殿,听候差遣。”

“不让我去么?”龙女低低地叹了一句,忽然苦笑着召来车辇,竟欲就此离去。

“龙姨,你去哪里?”王孙史有些慌乱地叫道。

“回北海。”龙女没有回头,似乎是怕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喑哑地说了一句,“这里不再需要我了。”

“龙姨……”王孙史呆呆地看着龙女车辇上飘扬的帐幔,茫然若失。

“王孙,我们走吧。”值日星官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道。

“走吧。”王孙史回过神来,随着值日星官向中央天帝黄帝的太极殿飞去。无端的疑虑和隐约的恐惧包围着他,然而他毕竟没有料到,这一去,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夜,死到临头还不悔改吗?”太极殿中,掌管律法的西方天帝少昊威严地问道。

“我为什么要悔改?”由于激烈的反抗,王子夜此时已被砍去了四肢,只剩下一袭破烂的红袍,裹住滚木一般的身体,可怖又可笑地躺在斩神台上。他扭动着唯一能动的脖颈,眼光扫过五方至高无上的天帝,“南方炎热,北方苦寒,西方干旱,东方水涝,这是有目共睹的祸害!我欲引北方冰雪降南方酷热,引东方水泽溉西方荒漠,这难道错了吗?”

“你这样逆天而行,反而会遗祸人间!”西帝少昊郑重地道,“天地自有规则,不可肆意妄为。”

“你们的心思,我明白。”王子夜轻蔑地笑了,“你们不过是害怕天下一旦风调雨顺,就再没人会来供奉你们。”

“我们并不与你作口舌之争。”西帝少昊伸手一指,一柄寒光闪动的神斧就落在王子夜面前,“我只问你,你劈开北维山用的是不是这柄蚩尤斧?这柄早被封印的凶器,你是如何得来的?”

“捡的。”王子夜笑道,“蚩尤的怨气遍布四方,这把斧头自然比别的神器用着顺手。”

“夜!”炎帝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道。”王子夜望了望自己的父亲,又望了望站在殿下的红衣少年,清晰地道,“昔日蚩尤率凡人作乱,天翻地覆,就算是我们炎族之神也不愿襄助他。可是此乱平息之后,神界不但不反思教训,反而对炎族和凡界更加严苛,妄图以惩戒获取顺服,致使凡人对神界敢怒而不敢言,炎族之神也从此如履薄冰、噤如寒蝉。我如今这样做,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一味的惩戒只会引来下一个蚩尤,不如……”

“五方天帝的意图,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司霞之神所能明白的?”不待王子夜说完,西帝少昊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你逆天犯上、心怀妄念,必须严加惩戒,以正天纪!”

“难道非要凡人全都抛弃了神而去信封邪魔,你们才能听得进我的话么?”王子夜拼着所有的力气嘶声道。

没有人在意他说什么。西帝少昊只是征询似地望了望其余几位天帝,便点头吩咐:“宣王孙史!”

红衣黑发的少年惊愕地站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走上太极殿叩拜毕五方天帝,王孙史看见祖父炎帝已黯然地背转身去。

“去将叛逆的头砍下来。”少昊话音刚落,那柄寒光闪动的蚩尤斧就出现在王孙史的面前,冰冷的斧刃,恰似每位天帝脸上平淡的表情。

“他是我父亲!”少年惊恐地叫道,“我不能……”

“他不是你父亲,他是叛逆!”少昊威严而无情地说,“如果你不遵守神界的旨意,你也是叛逆——知道叛逆的下场吗?”

王孙史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躺在斩神台上的父亲,那样陌生而骇人的躯体,就像凡人宰杀来献祭的猪羊。“不,我不能……”王孙史猛地扑下身去,扯住炎帝的红袍,竭尽全力地叫道,“祖父,求你!”

炎帝的背影随着孙儿的哀求颤动了一下,然而声音却依然平静而庄重:“你的父亲是神,只有你才能杀死他。孩子,去吧,所有的人都别无选择。”

王孙史跪在地上,黄、青、红、白、黑,五方天帝的五色法袍在眼前闪烁着神圣的光芒,仿佛一座座沉重得窒息的山峰,不可抗拒地压下来,压下来——“求求你们……”他伏在地下,无力地哀求着。

“你也想尝尝天刑吗,象那个叛逆一样?”少昊不失时机地问道。

“不,不要……”少年浑身都战栗起来,终于朝那柄神斧伸出手去,慢慢收紧了手指。艰难地喘了几口气,王孙史慢慢爬起身,居然很沉稳地走到了斩神台边。

“儿子,连你也要杀我?”父亲一直坦荡的脸上突然间有了凄凉的愤怒。

“你让我怎么办?”王孙史忽然大声叫道,似乎宣泄着这些日子来所有的疑惑和惊惶,“我实在想不到你会做出这样的蠢事!你以为这样做你就不再是以前那个窝囊的只会烧火的霞神了么?你以为这样做你就可以拯救苍生,成为凡人心目中的英雄了么?可实际上,你只是受了邪魔的蛊惑,丧失了神智,你已经疯了!我真为是你的儿子而感到羞耻!”

“我只是疯了吗?”王子夜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儿子,似乎不认识他一般,半晌,方才惨然笑道,“或许我真的是疯了,否则怎么会连你也这么说……”

“父亲……”王孙史心头默默地呼喊着,却死死地咬着嘴唇,转头避开了父亲身上刺目的血色,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然后他抡起斧头,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王子夜的脖子。

“哈哈……”凄厉的大笑随着血花像爆竹一般炸开,又突兀地消失,仿佛连余音都被生生地吸了回去。殿上众人还没能回过神来,斩落的头颅忽然跃起,张口咬住了王孙史的左手。

蚩尤神斧落在地上,王孙史呆看着头颅眼角缓缓滑下的泪水,茫然举着流血的手掌,一动也没有动。

几个神将冲上来想把头颅的嘴撬开,然而王子夜咬得那么紧,仿佛聚集了一生的怨恨,没有人能把王孙史的左手解脱出来。

“敲了他的牙齿。”西帝少昊皱了皱眉。

神将得了旨意,一人托住头颅,一人用斧柄猛砸紧合的牙关。直到破碎的牙齿散落一地,神将才把那已不成形的头颅从王孙史的手上取下,准备向五位天帝复命。

“放开我父亲!”王孙史忽然梦醒般大叫一声,捡起地上的神斧朝那神将劈去,“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手掌上的刺痛如同火种一般,将无端的愤怒燃烧开来,终于压过了极度的恐惧,让少年的眼中充斥了复仇的火焰。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惊愕中,他像一朵红云一般卷过去,在金壁辉煌的太极殿上掀起一阵逼人窒息的热浪。

然而还没等碰到神将的衣角,少昊的手一指,那红云就蓦地停滞,重重地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我早已料到了。”西帝少昊意味深长地向面色苍白的炎帝看去,微微露出了冷笑。炎帝的子孙,似乎天生都有反骨,反了蚩尤反了夜,连这个公子哥似的王孙史,都敢在至高无上的天帝面前行凶,看来是不得不严加惩戒了。

炎帝的眼睛,迎上红衣少年悲愤的目光,又默然垂下。

“请天帝示下,王子夜的怨气,镇压在何处为好?”终于,捧着王子夜头颅的神将迟疑着开口,打破了大殿上的僵局。

“这股怨气威力惊人,一定不能被人利用。”五帝中掌管律法的少昊有些烦躁,每次杀了神都会留下或多或少的怨气,成为埋葬在大地中不时会爆炸的隐患。他盯着地上徒劳挣扎的少年,命令道:“王孙史也应该拘禁起来,不可让他接触到王子夜留下的灵力。”

“我倒有个办法。”少昊的辅神幕收忽然笑道,“以后就算不小心让这孩子跑了,他也无力跟我们捣乱。”

“我是要他死,否则总有后患!”少昊低低地从牙缝里冒出这几个字来,“可是碍于律法……”

“陛下噤声!”幕收看了看远远站着的炎帝,轻笑道,“神皆有不死之魂,想杀得不留怨气可不是件容易事,我们不妨拿这小子来试试。”

摄魂印强烈的光柱罩下来,铁椎一般刺开了王孙史头顶的泥丸宫,生生要将魂魄从身体内剥离。魂魄惊惶失措地在身体里四处游走,试图避开那霸道以极的吸力,却终于如同飘落在漩涡里的落叶,再也无法抗拒。

“放开我,放开我!”被紧缚在柱子上的红衣少年死命地挣扎着,力气却越来越微弱。随着淡红色的魂魄一点一点被摄魂印抽出,他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终于垂下头,不动了。

失去了归依的魂魄在摄魂印的威力下,徒劳地扭动着,被封进了另一个身体。

“啪——”光柱逼过来,在眉心盖上了一个金印,封住了不肯顺服的魂魄最后的出口。魂魄在新的身体里冲撞了许久,终于不得不疲倦地安静下来。

王孙史的神志清明过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红衣少年死去的身体。惊惶地抬起手臂,黑色的衣袖簌簌抖动。

“这个蜡制的身体一应俱全。”西方辅神幕收笑着说,“但你就永不能接近王子夜被镇压在炎火山下的怨气了,真是一劳永逸。”

“为什么要这样耍弄我?”王孙史愤怒地质问。暗暗地聚敛一下心神,神术精巧,蜡制的身体居然与血肉之躯毫无二致,但自己的法力却所剩无几了。

“天帝一向秉公执法,你还没犯死罪嘛。”幕收干笑了两声,“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以后可要少晒点太阳,更别提接近火源,小心蜡会融化……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早为你安排了一个好去处。

第三章 乘龙

“王孙,我来送你。”即将坠落到圈禁之地的那一刻,王孙史看到了夏开同情的面容。

“别那么哭丧着脸嘛。”王孙史笑道,“我这回是要去北维山下的冰原,天下至寒之处,恰好是你推荐的适合练箫的地方呢。放心,我肯定会把那曲《凤求凰》练好,等着你娶亲的时候吹……”

“你这么达观,我也就放心了。”夏开眼见着王孙史已飘然向地面坠下,大声叫道,“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我会的!”爽朗的笑声从王孙史口中发出,一直到确信夏开再也听不见了,他才蓦地咬住了嘴唇,弹去面颊上甫一流下便已冻成冰粒的泪珠。

穿越由冰霰组成的迷茫云雾,王孙史径直落到了北维山脚的从极渊前。任由身体扑倒在冰原上,王孙史却没有意念想要站起来。茫然地睁着眼,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一望无际的灰白——四面八方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甚至岩石上都覆盖着厚厚的冰壳,原本的色泽都被那死气沉沉的灰白所淹没。

向前挪动了几步,王孙史的双手抓住了身前从极渊的边缘,那是北维山从此难以抹去的伤痕,也是他再也无法回头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垂下眼,王孙史蓦地发现自己原先的躯体正被封印在渊底的冰层中,火一般的法袍将原本灰白的冰层也微微染上了一层金红。他怔怔地看着那红衣少年沉睡在冰中的身影,忽然伸手按住了眉心的金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王孙,要不要我帮你呀?”一个和善的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

“谁?”王孙史忽然反射性地跳起,向着从极渊后退了一步,戒备地望着面前的来人——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古怪场面。

一个胖子骑在三只青色的兽上,说是三只,其实却是一只三身八腿的怪物,温驯地低头喘着粗气。气泡从怪兽的鼻孔中呼呼的冒出,把周围的空气像泉水一样往四面推开。

“你不认识我吗?”胖子呵呵笑了起来,“难怪啊,一直长在天宫里的孩子,怎么会被允许见我呢?不过我的名字你该听说过吧——我是韩流神。”

王孙史微微吃了一惊,眼中的戒备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浓重。韩流神的名字他确实是知道的,但那却如同神人之中的一个禁忌,因为他虽然是黄帝的亲属,行事却偏于魔道,正邪难分。

“不相信我吗?是不是因为所有的神人都一表人才,而我却长得象一头猪?”韩流神盯着王孙史,依旧和善地笑道。

“一表人才又怎样?”王孙史哼了一声,眼睛却不由自主向下看去,正见到那头三身八腿的怪兽胡乱地踢踏着步子,想在光滑的冰原上站稳一些。

“原来你是盯着我的宝贝双双啊。哈哈,因为我太胖,一头驮不动我,两头还是驮不动我,我只好把三头合在一起了。虽然让它们步子协同有些困难,经常会把我摔一跟头,但这样它们会省力些——我毕竟是一个有善心的神嘛,虽然你们或许骂我是邪魔……”不顾王孙史明显的反感表情,韩流神继续聒噪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王孙史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

“呵呵,你看,好久没有主顾,就忍不住罗嗦起来了。”韩流神拍了拍呼呼喘气的坐骑双双,示意那怪兽不要发出声音,方才郑重地道,“我是想和你做交易的。”

“做什么交易?”

“你现在的状况,我最清楚不过了。”韩流神故意抬头望了望四周荒芜单调的冰原,叹气道,“好好一个王孙,却被拘禁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真是可怜呀……别发火别发火,听我说,我可以帮助你实现很多心愿——比如说,让你的魂魄回归肉身,离开这里。”

“那你要的是什么?”王孙史冷冷地盯着他。

“我要什么自然是根据你的愿望大小决定的,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嘛。”韩流神笑道,“我不过想要一点能帮助我提高法力的东西,炎帝的宫殿里一定有不少,你随便拿点什么都可以。”

“如果我是想让某个死去的神人复活呢?”王孙史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就得拿你最宝贵的东西来交换了——你的魂魄。”韩流神眼中一亮,“怎么,你愿意做这么大的生意?”

“你滚。”王孙史说。

“什么?”韩流神显然没有料到这句话,“你说什么?”

“你滚!”王孙史忽然愤怒地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这么傻,把魂魄卖给你做奴隶么?何况,就算我离开这里,我又能做什么?”说完,转身沿着从极渊就走。

“别走别走,做不了大生意我们可以做小生意嘛。”韩流神锲而不舍地追了过去,偏偏坐骑双双的八条腿依然没能练习到协调一致,进一步倒能退两步,顷刻之间,王孙史已抛开他们远远地消失在夹杂着冰粒的北风中。

“近来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呢。”韩流神无奈地耸了耸肩,对坐骑道,“我们还是到凡界去吧,凡人的愿望肯定比神人多。”

细长的冰柱在手指的雕琢下终于变成一根晶莹剔透的洞箫,王孙史放在口边一吹,清泠的箫音霎时布满了整个北维冰原,那是除了永恒不变的风声,他现在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在北维山下的冰原中被拘禁了多少岁月,王孙史已经完全没有概念了。每天太阳神羲和驾着六龙的金车从大地的东维划向西维,只有这里是永远看不到的。没有了太阳,也就没有了白天和黑夜。可是即使很久以后,他也不曾后悔没有与韩流神做上某笔“生意”,因为他明白,一旦真的与邪魔牵扯上关系,无疑是把毁灭自己的最好理由奉送到少昊面前。他还不想死。

大多数的时候,王孙史会坐在从极渊边吹箫。从极渊下的万年玄冰总是透着淡淡的红光,他知道那是因为被冰封在从极渊最底层的少年所穿的红袍,仍然永不褪色地张扬着火一般的愤怒。而他却穿着北方所尚的黑衣,让椎心刺骨的寒冷庇护脆弱的身体,麻痹沉重的记忆。

后来,他越来越长久地伏在冰原上,用手指刻划坚硬逾铁的冰块,感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或许西帝少昊的目的已经达到,无休止地等待随时降临的厄运,他的心早已在这荒寒的冰原中渐渐死去。

身前的冰龙是耗费了巨大的心力雕琢而成的,温顺的眼睛中流露着翔于九天的渴慕,让王孙史可以从那透明的冰粒中看到自己的面容。一开始雕琢它不过是为了打发永无止境的时间,可雕到后来,竟似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融入其中。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想办法赋予这冰龙灵气,骑着它飞遍九州八荒。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它身边,抚摸着它毫无生气的躯体,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转折。

一阵隐隐约约的箫声从天边传了过来,被北风卷带着萦绕在王孙史的耳边。他猛地睁开半阖的双目,站起来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个什么东西温驯地蹭上了他的腿,王孙史低头一看,不由惊喜出声——是冰龙!冰龙活了!

冰龙确实活了。它匍匐在王孙史身边,不住摆动着尾巴,似乎也为自己获得了生命而庆幸。抖擞了一下身体,冰龙轻轻一跃,如愿以偿地飞到了从极渊的上空。看着身下黑衣青年赞赏的目光,冰龙更是精神倍增,开始努力尝试起各种繁复的飞行姿态。

王孙史笑着仰望冰龙笨拙而又灵活的飞行,然而很快那笑容便冻僵在脸上。他垂下头,看着冰壁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就算冰龙能带他离开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冰龙见主人不再理睬它,不由有些泄气,缓缓降落到王孙史的身边。一人一龙就这样默默地坐在北风中,聆听着缕缕若有若无的箫声。

忽然,王孙史身子一颤——这箫声,分明吹奏的就是他所谱写的曲子,可那是连夏开都不曾完整听过的啊。紧紧握住了腰间所插的冰箫,王孙史猛地拍了拍快要睡着的冰龙:“快带我去箫声传来的地方。”

秦国的锦明夫人老得牙齿都掉光的时候,还是不忘了向一堆膝下子孙讲述当年那个黑衣青年乘龙而来的风采。“我们那时候都说来了来了,弄玉公主命中注定的神人终于来了——可惜啊,你们是没服气看到神人的真身喽。”

国君秦穆公得到禀告,连忙带着丞相申岳及文武百官,亲自站在正殿外恭候神人的降临。迎着刺眼的阳光瞪大眼睛,就能见到一条泛着七彩晶光的冰龙从北方飞腾而来,或急或徐,或曲或直,极尽飞扬腾挪之能事,在湛蓝的天空中摆出各种炫目的造型,惹得全咸阳的百姓齐齐涌上街头,叩拜欢呼。

“好了,第一次飞也不用这么显摆啊。”王孙史拍着冰龙的头说,“我到了你就回北维山吧,这里日头烈,我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的杰作化为一滩水。”

冰龙不情愿地摆着身子,却也无法可想,把王孙史放在秦宫大殿前,一路招摇着回去了。

落在巍峨的秦宫大殿之前,王孙史的眼睛微微一瞥,就看清了每一个肃立在周围的凡人。他的目光随即望向了大殿的帏幕,帏幕后面,正站着一个持箫的少女,露出小半张脸偷偷地凝望着自己。

“请问公子贵姓高名?”见秦穆公有些发呆,丞相申岳一步迈上,迎上王孙史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姓……萧,萧史。”措不及防,他胡乱答道。面前这个峨冠博带的老头,四肢干枯,却顶着一个溜圆的肚子,活象一只饿得半死时掉进谷仓的老鼠,令他有一种隐约的厌恶。

“既然公子以箫为姓,必然是精通吹箫了?”申岳被萧史冰冷的眼光盯得颇为不快,口气不由硬了起来。

“略知一二。”

“那不知神人可否为寡人吹奏一曲?”秦穆公伸手把申岳拨到自己后面,恨不得把脸上的笑容抹下来堆在一起,献到神人面前。

“恭敬不如从命。”萧史又望了一眼帏幕后笑意盈盈的少女,走到檐下,取出腰间所插的冰箫——刚才忘了让冰龙带回去,此刻已有些融化了,不由有些心痛。

“装神弄鬼,这种人我见多了……”申岳气愤愤地嘟囔到一半,忽然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箫声响了——仿佛一阵清凉的风吹来,拂过凛冽的甘泉,拂过茂密的梧桐,卷起盖满大地的落叶。每个人都在这美妙的风中羽化登仙,飞旋,飘舞,飞向九天云雾,飞向百仞幽谷,六棱的冰花欢笑着拥挤着,飘落在脸上冰凉而甜蜜……

“这是我们公主常吹的曲子嘛,有什么稀奇。”保姆锦明夫人站在弄玉身后,不满地为自己的公主表达着忠心。然而没人在意她的反应,所有的人都在这抑扬宛转的箫声中忘却了自我,连一向心高气傲的弄玉公主,也像丢了魂似的定在那里。甚至没有人注意,那泛着隐约红光的冰箫,正逐渐化为水滴。

忽然,清冷澄澈的箫声中,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阳光也一时阴暗下来。众人抬头一看,无数五彩的神鸟在天空盘旋,遮天蔽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首纹曰德,翼纹曰义,背纹曰礼,膺纹曰仁,腹纹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申岳趁此机会,赶紧向秦穆公大掉书袋。

秦穆公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不住打量那个吹箫的黑衣青年,喜滋滋地小声道:“弄玉公主嫁给神人的预言,莫非就是应在他的身上?”

“他是否神人还未可知。”申岳不露声色,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主公何不把他留在宫中,假以时日,定能分辨得出。”

“也好。”秦穆公笑着点头,“寡人自从做了天下的霸主,唯一的心愿就是做神人的姻亲。”

“主公志向高远,岂是我们鄙薄之人所能企及?”申岳不失时机地拍了一把。

第四章 铜镜

“公主,该睡觉啦。”锦明夫人无奈地催促着。

“我吹一会儿就睡。”弄玉站在承露台上,固执地握着自己的洞箫。然而吹了几声,望着梧桐树满承着清晖的枝叶,不由有些痴了。旷世绝代的风采,清冷如雪的神情,就像深烙在她脑海里的箫音,再也无法抹去。笑了一会,又叹了几声,秦国的小公主就这样站在承露台上,不知陷入了怎样的思绪。

察觉有人站在身后,弄玉猛地从遐思中惊醒,不耐烦地抢先说道:“好啦,马上就睡!”转过身,却呆住了,“是你?”

黑衣的萧史静静地站在那里,除了一张映着柔光的面孔,仿佛全身都隐入了黑暗。可不知为什么,弄玉却恍惚觉得他是一团火焰,烤得她耳根发烫。

“你怎么上来的?”弄玉仰着脸,竭力维持着公主的傲慢。

“你怎么会吹我写的曲子?”萧史的目光,审视地盯着弄玉。

这种怀疑的口吻让弄玉不太舒服,但还是老实说:“我梦见过你吹箫,就把这曲子记下来了。”她注视着他眉心淡金色的印记,盘曲的古怪花纹由于微微皱眉已扯得有些变形,不由放低了语调。

“你梦见我?”萧史的眼睛随即盯上了弄玉手中的洞箫,眉目间忧虑的神色更加深重了。在北维冰原时,萧史也屡屡地做过梦,可那些梦的内容此时已全然无法忆起,也不知是否真在某一个梦里与这个女孩魂魄相遇。

“是啊,我得到这枝箫的当晚梦见的。”倨傲的公主居然有些慌乱,“这也许是天意吧。”

天意?萧史冷笑了,他知道天帝们对自己这个叛逆之子并不放心,难道这一切乃是他们的圈套,正引诱着他慢慢陷入?

“父王说……你从明天开始教我吹箫。”弄玉见萧史直直地盯着自己,有些羞怯地转过脸去,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快乐,“你可不能偷懒!”

萧史木然地看着她的笑脸,那样的不真实,如同月光下一个美丽的布偶。他举头向天,仿佛能看到上面垂下的操纵这个美丽布偶的丝线——倒是真想看看,他们给流淌着叛逆之血的自己,设计的是怎样的命运。

他等着。

“告辞了。”教完一曲《天池龙吟》,萧史整理衣服站起来。几个月来,他虽然每天都到枫林教她吹箫,却是连多说一句话也不肯。

“多坐一会好么?”弄玉低着头,细若蚊鸣地说。淡淡的惆怅浮上来,让她神思恍惚坐卧不安,偏偏又说不出口。这次第,却最是恼人。

“我最喜欢枫树了,可偏偏父亲听信神巫的预言,说我以后要跨凤成仙,只给我在凤台外种梧桐树……你喜欢这些枫树吗?可惜现在不是秋天。”不知道说什么来留住他,女孩的话语有些语无伦次。

萧史抬头望见正午的日头已移到枫林上方,虽然有密密层层的绿叶保持着林中的清凉,丝丝热浪还是从缝隙中穿进来,让人感觉到深重的暑气。保持着嘴角永恒不变的讽意,萧史冷淡地问:“知道枫叶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为什么?”

“很久以前有一个天神叫做蚩尤,他因为反抗天帝,被锁住手脚拘禁起来。后来他挣脱了,把沾满血迹的手铐脚镣抛弃在宋山上,就化成了血红的枫树。”

“最后他打败天帝了吗?”弄玉好奇地追问。

“没有,最后他被天帝杀死了,所有的人都说他罪有应得。”一丝怅惘从萧史挑衅的语气中飘离出来,父亲王子夜,其实正是重蹈蚩尤的覆辙。“你说,他是不是一个愚蠢的坏人?”

“我想,坏人的血不可能化成这么美丽的枫树。”女孩沉思着回答道,没有注意到萧史脸上意外的表情——他所等待的并不是这样友善的答案!可越是这样意外的友善,就越是显得虚伪,不是么?

伸手从地上采了一朵鲜红的花儿,摊在手心,弄玉认真地说:“我希望死后,我的血能变成红莓花。”

“为什么?”萧史有些迷惑地问。

“因为只有最纯洁的血,才能凝结出这样纯净鲜艳的红色吧。”

萧史看着她雪白的手掌上一滴血珠般鲜艳的花朵,娇小而艳丽,不由心中一紧,触动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强打着精神道:“我还有些事,必须走了。”

“不许走!”弄玉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眼睛望着他。他的脸早不像梦中那般结满严霜,而是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柔和,可是那双眼睛,却依旧那么锋利,仿佛有着一种斩断万物的凌厉决心。“你箫声里的天池真美,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虽是询问,她的口气却不容推却。

萧史不露声色地盯着她,仿佛想看穿她娇柔神态下的真意,终于,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好吗?”弄玉得寸进尺地试探着,突如其来的快乐快要将女孩的心淹没了。

“以后吧。”萧史口气有些烦躁。

“就今晚,好不好?”刁蛮的女孩轻轻扯动他的袖子,没有注意他脸上细细渗出的汗珠。

为什么一定是今晚?浓重的阴影飘过来,然而还没来得及拒绝,一阵突如其来的虚弱感觉蓦地攫住了他的全身。萧史心神一凛,猛地抽出衣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枫林。

“今晚我等你——”弄玉的声音,隐隐的,却回荡在脑海中。

萧史脚步加快,在毫无遮挡的日头下奔跑,汗水渐渐湿透了衣衫,脚步也越来越虚浮。暑气像绳索一样勒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等他终于跑进王宫贮冰的地窖,便一头伏在巨大的冰块上,不动了。

“火神的子孙,如今却经不得热气,可怜哪。”忽然有人造作地叹息。

萧史抬起头,才发现冰窖中还坐着一个女人,正用一把小刀细细地刻着冰花。她长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美丽面容,虽是秦国贵族的装扮,萧史却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的灵力。

“你是谁?”萧史戒备地问着,站直了身体,幸好冰窖中的寒气已很快恢复了他的精力。

“这像是客人对主人说的话吗?”那个女人袅袅婷婷地站起来,笑道,“我是秦国的太华长公主。怎么,弄玉没有向你提过我这个修道的姑婆婆吗?哼,亏我还帮了小丫头那么大的忙。”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干什么?”没有理会太华长公主的抱怨,萧史单刀直入的问道。

“哎哟,口气不要那么硬梆梆的嘛。”太华长公主仍然和善地笑着,“你是神,我不过是个修道的人,我能把你怎么样?”她把那朵冰花插在头上,向萧史走过来,“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因此六十年前天帝赐给了我一面铜镜,可以预测每个人的未来。既然当年你父亲能把天地搅得一塌糊涂,我也很想知道你的未来是什么。这种看戏时想抢先知道结局的感受,你能明白吗?”

“现在还没人知道结局。”萧史面无表情地说。

“看看无妨嘛。”太华长公主已当先走了出去,“我知道你现在几乎没什么法力了,早点知道未来说不定还可以帮你趋利避害呢。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看?”

萧史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太华长公主穿过冰窖的出口,穿越层层叠叠的宫门和院落,向秦宫的后殿走去。

后殿几乎是没有人迹的,秦风盎然的黑色大殿外,攀满了层层叠叠的凌霄花,招摇地把花冠垂荡在檐下,艳丽而炫目。

推开厚重的镂花木门,一阵古怪的香气立时钻进鼻孔,扑面而来的晦暗足以让站在阳光中的人眼前一片漆黑。萧史站在门口,看着太华长公主已当先走进殿中,却不再举步跟随。

“怎么不进来了?”太华长公主回头问道。

“你神案上供的是谁?”萧史忽然问。

“韩流神。”太华长公主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你不肯跟他染上瓜葛是么?可惜已经晚了,否则你的冰龙怎么会突然活起来呢?”

“是你捣的鬼?”萧史冷冷地盯着大殿中的女人,心中已默默地召唤起冰龙,而掌心里则开始聚敛残余的灵力。

“什么叫‘捣鬼’,让弄玉听见会很伤心的啊。”太华长公主依然笑着,这个好脾气倒是与韩流神非常相似,“是弄玉不忍心让你常年累月在北维冰原受苦,求我引见了韩流神,这才赋予了冰龙灵力,让你能够出来的。”

“她?”萧史的眼前蓦地闪过弄玉偶尔浮现的娇羞神态,皱着眉问,“她用什么交换的?”

“自然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喽。”太华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小丫头最喜欢的事就是做梦,可是为了你,她把以后所有的梦都卖给了韩流神。”

她的梦?萧史苦笑了一下,为了之前一个荒谬的梦,就将余生的梦想都抛舍掉——弄玉的做法,是不是太天真莽撞了呢?何况,真的就是为了自己?

“神镜在殿后,快过来吧。”太华长公主打断了萧史的沉思,引着他走进大殿后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一面铜镜端正地悬挂在房间的墙壁上,看上去跟普通的镜子并没有两样,甚至连镜子中太华长公主的脸,也和真实的面貌没有什么区别。

“这证明我终会修炼到长生不老的境界。”太华长公主快乐地欣赏着自己镜中的容貌,“你快站过来吧。”

萧史冷笑了一下,跨上一步,站在了镜前。

“这样安排,倒也合情合理。”太华长公主盯着镜子,像看完一出傩戏后那样评论着。

萧史没有搭腔,心却沉了下去——这就是他逃不掉的命吗?不,他不信!天意,不过是五方天帝的意愿,既然父亲都敢挑战他们,他又凭什么要屈从于命运?

然而从此以后,他再也忘不掉镜子里映出的影像:那是一枝沾满鲜血的洞箫,弄玉的洞箫。

“知道弄玉在镜子前照出了什么吗?”太华长公主事不关己地笑道,“居然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用这面镜子照了好多人,从来没出现过这样奇怪的现象呢……唉,王孙,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了?”

黑黢黢的凤台上,雪白的帏幕如同云朵,把长裙翩翩的公主衬托得恍如精灵。萧史站在醴泉边,背靠一株梧桐树仰望上去,可以看见那个女孩焦急的身影。

既然确定了她是杀他的工具,他自然不会冒险带她去游什么天池。不过她既然急切切地要定在今晚,肯定有什么早已设定的缘由。想到这里,萧史冷笑了一下。既然当初选择了在太极殿冲上去,现在就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唤出蛰伏在泉水中的冰龙,萧史吩咐道:“去天池。”

冰龙摇晃着脑袋朝凤台上望去,似乎奇怪萧史为什么不招呼弄玉一起,萧史却抓住它的角掰向东北方:“快走!”

月光下,一道清淡的光影划过了天边,心慌意乱的弄玉只以为瞥见了一颗流星。

第五章 窥日

天池离北维山不太远,不过萧史却从没有来过。从天空中望下去,夜色中的天池如同一块晶莹的琉璃镜,在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环抱中,散发着诱人陷入的蓝色光芒。

冰龙在天池上空盘旋了几圈,一切都平静如画。“看来是我多心了,回去吧。”萧史叹了一口气,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还是不愿意相信,那纯洁的表情之后,隐藏的只是一个个无法预料的阴谋。

然而还没等到冰龙调头,天池底部忽然发出了沉闷的轰响。一串串气泡争先恐后地从水下冒出,溅起无数水花四处散溢,霎时之间,整片池水仿佛被从底部烧开,蒸腾起巨大的白色烟柱,将四周的空气熏得潮湿温热。

冰龙诞生不久,对一切新事物都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此刻也看得有些发呆,不由自主靠得更近了些。

“快跑!”萧史焦急地大叫,使劲拍着龙头让它转向。

已经来不及了。一条条火蛇从干涸的池底游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向四周的森林和群山蔓延。白色的森林一瞬间便消失在红得发亮的蛇阵中,连一点残骸也无法留下。无数灼热燃烧的火球从池底的裂缝中飞出,冲上天幕,又雨点一般洒落下来,闪亮纵横的轨迹交织成一张绵密而致命的网。

冰龙驮着萧史,在满天飞落的火球中夺路奔逃。可它冰铸的身体,已渐渐无法抵御燃烧的空气,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高度也越来越低,眼看就会被后面奔流而来的火蛇吞没。

不出所料。

萧史自嘲地笑了起来,躲在弄玉公主无邪笑容后的,果然是预谋以久的陷阱,偏偏自己还送上门来试图抓住那个微弱的希望!感觉得到身后灼热的岩浆已越来越近,萧史干脆闭上了眼,静静地等待着灰飞烟灭的瞬间。

“我来救你!”一声熟悉的呼喊,清凉的感觉兜头罩了下来。萧史睁开眼,发现自己连带冰龙都被一件硕大的雪白织物所笼罩,肆虐的火蛇已被完全隔绝在身外。突如其来的凉意使原本已经虚弱的冰龙精神一震,透过眼前细密的孔隙,想也不想地尾随着前面一条俊逸超拔的龙影飞去。

热浪已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前面是一片静谧的白色森林,玉树琼枝在蓝色的夜风中发出轻微的叮咚声,仿佛很久以前,蔚云宫屋檐下无风自动的串串金铃。

“安全了。”笑声从前面传过来,笼罩了全身的雪白织物也被掀开,萧史和冰龙眼前一亮,面前已站着一个窈窕的女子。

“王孙,今天来玩可不是时候啊。”那女子笑盈盈地道。

“龙姨……”萧史掩不住满面的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很久了。”龙女有些落寞地笑着,“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仿佛触动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两个人突然一时找不到话说,沉默地站了一会,萧史开口道:“救我的是什么宝贝?”

“这是霰衣,上面一粒粒的冰霰都是我父王用灵力凝结而成,可以阻挡三界火焰。”龙女抖抖手臂上一袭冰晶闪烁的雪白披风,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父王知道我住的这个天池每百年都会烧干一次,专门赐它给我防身的。”

“原来如此。”萧史随口答道,心中却是一动。

“王孙,到底是谁要害你,偏偏在今天骗你到这里来?”龙女关心地问。

萧史无所谓地笑了笑:“管他是谁?我还巴不得化了这个身体,只剩孤魂还自由些。”

“可你现在的法力还不够回归原来的躯壳啊。”龙女急道,“千万别做傻事。”

萧史默然不语。他不知已花费过多少时间去挖掘冰封在从极渊万年玄冰下的身体,却如精卫填海,看不到尽头。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如意。”龙女有些歉然地安慰着,“作为你父亲的故交,我也没能照顾你……”

萧史嘴角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这些年的恐惧、焦虑和孤独,岂是“不如意”三个字所能囊括的?

“王孙,”龙女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他们在盼着你死。我想提醒你,如果你能心静如水,你就不再有弱点。当年你父亲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太爱你。”

“我知道。”萧史咯喳折下一根树枝,让它在自己颤抖的手指中变成了碎片,“是我的谎言伤透了他的心。”

回到咸阳的时候,萧史看见了蜷缩在承露台上的小小身影,那样单薄,让他有些怜惜,又有些怨恨。

“萧史——”弄玉睡意顿消,不满地责怪着,“你现在才来啊?”

“我从天池回来了,你很失望吧。”萧史遣走了冰龙,远远地停在梧桐树梢。

“你已经去过了?”弄玉吃了一惊,立时就想发火。她在这里又冷又困地等了大半个晚上,他居然不打个招呼就把她甩一边了?

“不要再装傻了。”萧史轻轻一点,飘落到弄玉面前,“对于我,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弄玉用冰凉的手指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压下怒气道,“我问了姑婆婆,她说你是南方天帝的孙子,属火命的。”

“没有了?”他看着她闪烁的目光,追问着。

“没有了。”弄玉挑衅地一笑,移开了眼光。

她确实在隐瞒着什么。萧史想,一种无助的悲凉渐渐侵袭了他——他早该料得到的,却为什么仍要徒劳地问她?

“萧史……”弄玉有些委屈地问,“你既然知道了是我帮助你逃出来,为什么对我还是这么……这么……冷淡?”

“怪我没有感谢你吗?”萧史敷衍着答道。

“我原本以为,让你离开那个寒冷的地方你就会快乐起来,可是我错了。”弄玉的手指扭动着衣带,“萧史,我真的很想帮助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心过一个人……”

“因为你觉得我很可怜是么?”萧史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的!”弄玉猛地抬起头来,“因为——我发现自己‘能够’帮助你,这一点让我快乐极了!从小宫里所有的人都对我爱若珍宝,关爱备至,可我却知道那仅仅是溺爱而不是尊重。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像父王宠爱的那只小狗一样,可爱却又无用,所以大家才会对我一切任性的举动一笑了之。直到我用自己的梦去换得了你的自由,我才发现自己也是有用的,也可以成为别人生活中重要的角色……这个发现让我陡然感到了自己的价值,仿佛整个人一下子发起光来,这就更使我想让你快乐起来,哪怕付出我的一切……”

“你付出的一切,我最终会偿还。”即使对这番话仍有疑问,萧史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感动。然而方才在天池所遭遇的不测却蓦地如同阴云笼罩过来,让他立时缄口不语。

“那我要你现在就开始还。”萧史的话让弄玉一阵惊喜,语气中稍稍有一点撒娇的意味,“你不带我去天池,就带我去看太阳吧。这次一定要答应我,否则……”——否则,我会继续在一个个无梦的夜晚枯坐到天明,只为回想你额前的一丝乱发,衣上的一个褶皱。

否则——威胁么?萧史迷惑地看着面前情深款款的少女,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我答应你。”侧过头,栏杆外梧桐树的枝叶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眼中,仿佛一条条绝望挣扎的枯臂。可是,网已经越收越紧了。

西北,天穆之野,高二千仞。

白衣的神人膝头放着一张锦瑟,叮咚的天籁之音从他修长灵活的十指下汩汩流出,如同清风流遍了万仞虚空。几头麒麟跪伏在他的身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摔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不错,此处若加上鼙鼓,定会更加美妙!”白衣神人一拍脑门,高兴地叫道:“再来一次,声音更响亮一些!”

“摔得再响一些,就要出龙命了。”萧史从晕乎乎的冰龙身上下来,笑着走上高台,“夏开,你奏你的《九招》,却听得我的坐骑连飞都忘了,有机会一定要弹劾你谋财害命。”

“王孙!”夏开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笑意盎然的萧史,猛地推开锦瑟站了起来,“你出来了?天帝终于放了你么?”

“天帝又没说不准我出来。”萧史笑道,“我出来逛逛难道不行么?”

“难道你是偷跑出来的?”夏开吓了一跳,伸手便来抓萧史的手臂,“快到我那里躲一躲,咱们商议一下怎样求天帝宽恕。”

“你紧张什么?”萧史灵巧地绕开了一步,径直把夏开的锦瑟搬过来,拂了几下,“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说吧,我一定尽我所能——除了,借避火珠。”夏开似乎料到了萧史的用意,有些羞惭地垂下了眼。

“放心,避火珠是少昊的宝贝,我当然不会害你受罚。”萧史的眼中闪过一丝揶揄,“以前你还是凡人的时候,居然不怕天谴窃取了仙乐《九辩》和《九歌》,可如今成了神,倒比任何神人都谨小慎微了。”

“王孙,请你不要再说了……”夏开沉闷地说,“我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是啊,我也不想提以前的事。”萧史住了口,只是专心地弹拨起身前的锦瑟,却凌乱得不成曲调。

“王孙,你要骂我胆小就骂好了。”夏开脸色有些发白,“拜托别再糟蹋我的瑟了,你除了吹箫,其他乐器都没天赋。”

“好啊,我没骂你,你倒先骂我了。”萧史笑了笑,终于转入正题,“我最近收了个吹箫的小女徒,她说想见识一下羲和的金龙,你能不能带她飞一趟?”

“太阳神羲和不是你们家的人嘛,为什么还来找我?”夏开脱口说道,却蓦地想起了什么,讪讪地住了口。

“我如今什么情况,你还不明白?”萧史苦笑着又勾弄起锦瑟的弦,呕哑嘲咋,“除了你,我还真不知道可以去向谁求助。”

“这个徒弟对你而言很重要吧?否则这么骄傲的王孙怎么会来向我求助?”夏开半开玩笑地道。

“我……不知道。”萧史拨着弦,倒似把自己的心思拨得更乱了,“我一直怀疑她是天帝借来谋害我的工具,所以请你帮我试探一下。”是的,就是这个原因。萧史暗暗舒了一口气,否则他何必想方设法要完成弄玉的心愿?

“一个小姑娘,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是不是你太多疑了?”夏开探究地盯着萧史。

“如果你像我一样顶着这具蜡制的躯壳,永远躲避着一切火源和阳光,永远不知道厄运在哪一天降临,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了。”萧史淡淡的苦笑中满是无奈。

“我答应你就是。”夏开一把摁住了萧史的手,清明的眼睛中是了然的同情,然而那话语却是玩笑一般,“否则我的瑟就毁在你手上了。”

彩虹跨过天穹,一端搭在天边,一端落在了凤台。万头攒动中,咸阳城的百姓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神人沿着虹桥走上了弄玉公主的承露台。

“又来一个!”锦明夫人着急地嘟哝着,“到底要把公主嫁给哪一个啊?”

萧史静静地站在凤台底部,靠着冰凉的青铜砥柱,把身体藏在浓重的阴影里。他抬头看见夏开正搀扶着兴奋万状的弄玉公主,一步一步地踏上彩虹,走入高空。

“我们现在要从这虹桥上跳下去,你别怕。”萧史听见夏开关切地提醒弄玉。

“我什么都不怕。”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纯真的张扬的笑声传到萧史耳中,竟有一种恍惚的熟悉,似乎多年以前,有人也曾经在蔚云宫的长廊里笑得如此单纯。

下一个瞬间,夏开拉住弄玉的手,纵身跃下虹桥,漂浮在云层间,衣袂飘举,超逸无双。他们向着太阳飞去,雪白的衣服闪烁着金光,像变幻的云朵,越来越远,直到再也无法看见。

萧史闭上了眼睛,仍然有五彩的光斑在眼前不停晃动,分明是龙车上羲和望着自己哀悯的神情。他吸一口气,整个人没入凤台下的醴泉水中,只有这片刻的清凉,可以缓解他心中咬啮般的痛楚。

“萧史——”弄玉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地传过来,带着畅快的笑声,“我看见羲和的龙车了,好壮观啊……”

水中的萧史慢慢地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小刀,刺向自己的眉心。明知道徒劳无功,他还是忍不住想割去这个禁锢住自己魂魄的封印。只有脱离这个蜡制的软弱的躯体,他才可以活得不像四处躲避阳光和火源的鼹鼠,才可以不在夜晚的时候避开蜡烛的光亮,独自躲进黑寂的冰窖。

一下,两下……血从水中游蛇一般扩散开来,可是挣扎的魂魄还是冲不开天帝法力的禁制。

“萧史,你看得见我吗?”

“萧史,你也来啊……”

“萧史……”

弄玉的声音,依然穿透层层云雾,清晰地钻进来。如同一枝枝利箭,刺穿萧史一贯坚硬的面具,扎进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哗啦一声,萧史湿淋淋地钻出了醴泉。他一把拽出盘踞在泉眼里的冰龙,强行掰直它的躯干,在它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你怎么还不回从极渊,躲在这里偷看什么?”

两粒水珠从冰龙的眼眶中滴下来。

第六章 圈套

“王孙,公主玩得很高兴……”

“王孙,公主的箫吹得也很好……”

“王孙……拜托不要再摧残我的椎钟了……”

“有话就直说。”萧史又重重地在椎钟上敲下一记,寒气森然地道。此刻,他身边已堆满了各种弄坏的乐器,断弦裂板,仿佛控诉着自己的无辜命运。

“你这个人就喜欢破坏……”夏开蓦地见到萧史刀痕宛然的眉心,不忍再说下去,转开了话题,“西帝那里还缺一个司箫的女仙,你说可不可以让弄玉公主……”他偷眼打量着萧史,吞吞吐吐。

“我又不是她什么人,干嘛问我?”萧史轻描淡写地说。

“我知道,可问一问总好些。”夏开递了一枝排箫到萧史手上,“你要是心里还难受,就砸吧。”

“我有什么好难受的?”萧史掩饰地反驳着,一手接过排箫,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夏开,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我看是你自己想娶弄玉吧。”

夏开雪白的面颊刹那间变得通红:“别胡说。我这种没趣的人,哪里配得上她?”

“看看,招了不是?”萧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乐痴夏开终于动心了,看来我徒弟真是有本事啊,哈哈……”

夏开静静地看着萧史,忽然对他毫无来由的大笑心生悱恻:“王孙,不要笑了……我是喜欢公主,但……我不想和你争。”

“谁跟你争了?”萧史啪地捏碎了手中排箫上的一枝竹管,急切地分辩道,“我哪有心思跟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纠缠?”

“是,弄玉公主是很天真,但这种天真不正是神界里寻求不到的吗?”夏开真挚地看着萧史,“王孙,虽然我和公主相处不久,但我相信她绝对不存在任何害你的念头,你就不要怀疑她了。”

“即使她不是有意,可她已成为了天帝手中的棋子。”神镜中那枝沾满血迹的洞箫又浮现在萧史面前,让他忍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夏开,如果你经历过我绵延了这么多年的恐惧,你也会无法避免地对周围所有人产生怀疑。我知道天帝们仍然能够觉察到我内心的怨愤,他们最终不会放任我如此自由,我根本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会遭受怎样的厄运。我现在多怀疑一些,就多保护自己一分,这种状态,跟草原上躲避恶狼的狡兔是一样的……”

“王孙,这么多年,你心中的怨愤还是无法平息吗?”夏开鼓了十二分的勇气,终于把一直盘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可听起来还是怯生生的,“你父亲当年确实……天地自有规则……”

“我知道他疯了,”萧史忽然仰天一笑,眼光直望进九重天上的宫阙,“他居然异想天开地去‘死谏’!可我,没有他那样心忧天下的愚忠,我只是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个世上,至少不会有人逼迫我去残害自己的至亲,至少我不会畏惧火源和阳光!可正因为不能奉献完全的驯服,天帝们才对我的存在耿耿于怀,让我在睡梦中都会为自己又平安过了一天而庆幸。也许你会笑话我的恐惧是无端的臆想,可既然我已无法摆脱这如影随形的恐惧,我只好想办法破坏掉造成这种恐惧的根源,总有一天,我要神界的宫殿都化为齑粉!”

“王孙,王孙!”夏开情急之下想要掩住萧史的嘴,“这些话可不是乱说的!”

“其实我不应该害怕,不是么?”萧史冷笑着凝望进虚空,“如果一个人已经再没有什么可失去,他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可是,你现在还有弄玉公主……”夏开望着这个周身都散发着桀骜气息的青年,忍不住提醒道,“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对你的真心,不要因为你自己的怀疑而亲手将这份最后的珍宝毁灭。”

“但愿吧。”萧史终于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站起来召唤着冰龙,“夏开,我会记得你的话的,我也希望自己的怀疑不过是个错误。你看,我现在不就是赶回去教那个小丫头吹箫吗?”

冰龙径直飞向了咸阳城西的凤台,还在半空,萧史就看见弄玉兴冲冲地从屋里跑上了承露台,高兴地仰起脸等他落下。她今天换了一件全新的衣服,非绸非麻,连随侍的锦明夫人,也穿着同样的质地。

虽然奇怪一向喜欢在枫林学箫的公主今天例外地约在凤台,萧史却并没有多余的话。遣去冰龙,萧史进屋坐下,取过一枝箫便道:“开始吧。”

“嗯。”弄玉忽然一下子有些忸怩,手指有些颤抖地抚摸着手里的神箫,低着头似笑非笑。

“公主如果不舒服,我就先告辞了。”萧史的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却破天荒地让弄玉听出了些微的关心。

“哦,没有。”弄玉倏地抬起头笑道,“我只是……”

萧史垂下眼,没有听她说下去,只是伸手按住箫孔,用箫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

弄玉眼前一亮,原本微微泛红的面颊此刻更加闪动出醉人的光彩。那是她在此生最后一个梦中听过的熟悉旋律,后来,只为了这几句誓言般的曲调,她押上了毕生的梦想。可是这一切,面前这个人却不知是否明白。

“萧史,昨天父王问我了,是要嫁给你,还是夏开。”弄玉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声音却细若蚊鸣。以往他和她就像站在悬崖上,她不动,他也不动,然而她进一步,他就会相应地退去。如今已退到了崖边,终于要逼着他问一问了。

“哦。”萧史停下,翻开了一卷曲谱。虽不抬头,声音却别样地温和起来,听在弄玉耳中,倒像一望无际的北维冰原都春意融融地冒出了青草:“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自然答应你。”弄玉紧张起来,手指颤抖地卷着垂下的帏幕。

“真是好孩子。”萧史像哄小女孩一样笑着,“那么就答应我,同意嫁给夏开。”

“你说什么?”弄玉顶了一头雾水,茫然地大睁着眼,把暗藏了许久的秘密脱口道出,“从一开始姑婆婆就说,你会喜欢我的!”

“你听我说完——”萧史认真地道,“你假装同意嫁给他,跟他回到昆仑山去,然后帮我偷一样东西——避火珠。”萧史笑着看她,“有了避火珠,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跟你在一起了。”

“萧史……”弄玉呆呆地问道,“可夏开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可是他太胆怯,不肯帮我。”萧史有些颓然地解释着,“我花这么多时间教你吹箫,就是想凭这一点打动那个乐痴夏开,让你能混进昆仑山。”

神箫从弄玉手中滑落下去,撞击到铜铸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打碎了她最后坚守的残梦。秦国的小公主苦笑了一下:“原来你也只是在利用我。”

“一开始或许是吧。”萧史的神情已然有些热切,“可现在不是了!弄玉,你答应帮我,好吗?”

“现在不是了!萧史,这是真的吗?”意外的惊喜平复了弄玉所有的不满,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女孩拼命地点着头,“只要能和你自由自在地在一起,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好,我现在就去找夏开来提亲。”萧史站起来,“等事成之后,我就带你远走高飞。”

“好啊。”弄玉满面喜色地回答,看着萧史举步往门外走去,却蓦地想起了什么,大声唤道。“萧史,你等等!”

“嗯?”萧史奇怪地回头,却立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带着炙人肺腑的窒息。萧史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伸手一摸墙壁,忽然厉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你上来以后,就有人堵住了醴泉,点燃了凤台下的火堆。”不等弄玉答话,锦明夫人已从隔壁走进来说道。

“为什么?”铜铸的屋宇中热气已经越来越盛,但萧史却不动,盯着弄玉问道。揪心的痛楚压得他几乎站立不住——是她骗他来的!以前所有的猜测都没有错,偏他还一如既往地钻进这个圈套!偏他还放弃了所有的戒备,向她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心思!

锦明夫人饶有兴趣地絮叨起来:“丞相申岳说你是妖邪,上次吹箫引来的不是凤凰,却是什么‘翳鸟’,是北海的冤魂所化。丞相还说他求了神谕,火一烤你就会现出原形……”

“你闭嘴!”弄玉忽然凶恶地朝锦明夫人大吼一声,转向一旁呆立的萧史大声道,“我自然是不信申岳的胡说八道,可父亲说,只要验证了你的神人身份,就同意我嫁给你……萧史,我那时并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萧史并不答话,冷冷一笑,转身去推发烫的铜门,同时心中默默地召唤着冰龙。可是,大门居然被焊死了!一扇又一扇地推着窗户,萧史额头上已不断滚下汗珠,在烧灼的热浪下,他残留的一点法力也已灰飞烟灭!

“不要白忙活啦。”锦明夫人走上来劝道,“只要一会儿你安然无恙地出去,就能顺顺当当地当上驸马,受点热也是值得的。”

萧史背对着她们,没有开口,心中居然不再愤怒,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空荡荡的衣服随着他散乱的长发在热浪中晃动,仿佛套在木棍上。

“萧史,你怎么了?”弄玉觉得有些不对劲,跑上去拉住萧史的衣襟,却啊地一声大叫出来。

汗水从萧史的每一寸皮肤泉涌而出,原本温润如玉的脸庞也顷刻间变得蜡黄瘦损,整个人就如同被烤熔了一半的蜡烛,哪里还是刚才的神仙之姿,分明是从坟墓中爬出的骷髅!

锦明夫人冲上来,将弄玉公主一把揽在怀中,惊骇地退开:“原来你真的是妖邪!你不要过来,我们的衣服上都画了神谕赐予的护体咒,你伤害不了我们的!”

“你们用蜡来替换了我的身体,就是等着看今天这一幕吧!”默立了一会,萧史忽然拼尽全力,仰天笑道,“让火神的子孙害怕火,害怕阳光,这样的惩罚也只有你们才想得出来……”他渐渐混浊的眼睛依然努力地大睁着,在枯骨一般的脸上显得更加骇人,“用你的箫来杀我吧,这是你们早就排演好的,为什么还不动手?”说着,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来,抓住弄玉手中的箫向自己心口戳去。

“放手……”弄玉使劲回夺,居然轻而易举地把箫从萧史手中抽了出来。她呆呆地看着面前同样失魂落魄的萧史,心中闪过和他同样惊骇的念头:他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萧史,你穿上这件衣服……”弄玉疯了一般从锦明夫人怀里挣脱出来,使劲脱着身上绘了护体咒的外衣。然而那衣服却如同长在身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剥下来。

萧史嘲讽地看着她,到这个时候,她还要演戏吗?“我早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这个世上,果真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

“没有,我没有!”弄玉握着神箫使劲砸着紧闭的窗户,可铜铸的窗户却纹丝不动。她颓然地扔下箫,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却拼命地摇着头:“姑婆婆说你是火神的子孙,我以为你不怕火的……我真傻,就算你是妖邪又怎么样呢……”

不再理会她,萧史闭上了眼,感觉得到身体正渐渐融化,可是汹涌无际的愤怒却不断地膨胀——即使只剩下无形的魂魄,只要他的意念不死,他们仍然不能杀死他!

“喀喇!”一扇窗户忽然破碎了,伸进来半截光秃秃的冰柱。萧史精神一振——冰龙终于来了!他不假思索地抱住那不断融化的冰柱,拂开女孩伸过来的手,从窗户的破洞里飞了出去。

冰龙的身体已经融化得不成形状,然而它身上滴落的水滴却如同大雨一般浇熄了凤台底部的火堆。萧史骑着只剩下一截冰柱的冰龙,匆忙向北飞去。

弄玉跑到窗前,看着渐渐消失的身影,喃喃地笑道:“原来你从来不曾相信过任何一个人……”然后她跪坐下去,一边笑着一边泪流满面。

阳光依然灿烂地从天空中洒下,可萧史的眼前却是一片晦暗。自从很久以前太极殿上梦魇般的经历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深重的无力,仿佛一座座大山压上了他的脊背,连呼吸都无法顺畅。抱住冰龙勉强可辨的脖颈,萧史俯下身,让自己滚烫的身体更多地接触到冰龙身上的寒意。

一滴滴的水珠依旧不断地从冰龙身上滴落,它疲惫地摆了摆身子,却已摇不醒背上昏睡过去的主人。明白自己的体力已不可能支撑回到从极渊,冰龙忽然调转方向,向着东北方向那粼粼如镜的蓝色湖泊飞去。

飞行的高度已经越来越低了,冰龙甚至可以听到身下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是天池周围结满冰挂的树枝在互相撞击。

“父亲,我听见蔚云宫的铃铛声了……”昏睡中的萧史忽然低声地笑起来,那样温和地带着娇宠的语气,让听贯了他冷嘲热讽的冰龙吓了一跳。大颗的水珠从冰龙轮廓模糊的眼中滴下,它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背上黑衣的神人,奋起所有的力气长啸一声,一头栽进了天池深不见底的湖心。

“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龙女慈爱地笑着,递过来一面镜子。“气血贯通后脸色没那么苍白,好看多了。”

镜子中,还是那个风神俊朗的神仙姿容,再不复掉入天池时骇人的怪异形状。可是那个淡金色的封印,依然在眉心散发着倨傲的冷笑。那是他逃不掉的网。

“冰龙怎么样?”

“冰龙在这里。”龙女苦笑着指着一只皮袋,“它完全融化了。你知道,万年玄冰很难找的,不像塑造你用的白蜡,要多少有多少。”

萧史轻轻抚摩着那只水袋,感觉得到丝丝冷气从袋中传递过来。冰龙自作主张地坠入了天池之中,或许是知道天池龙女可以信托,终于松了一口气吧。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萧史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孙,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不忍见他悲哀的神情,龙女小心岔开话题。

“我还是想去炎火山祭拜父亲的怨灵。”萧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呼不出心中的郁垒,“因为有这个愿望,我才没有死在北维山的冰原中。”

“你不能去!”龙女急道,“犯不着跟他们拼命啊。”

萧史无奈地笑笑,拍着身边的水袋:“现在没了冰龙,我连拼命的能力都没有了……可是你,”他嘲讽的口气终于不再遮掩,“你既然有霰衣,却为什么不去?你和我父亲过去的海誓山盟我全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你自己倒全忘记了吗?”

“王孙!”龙女吃惊地看着他,仿佛他口中吐出的,是她永不愿提起的禁忌。

“你不敢是吗?”萧史毫不客气地质问着,“因为他是叛逆,你就连祭拜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胡说!”

“你独自躲在天池里,就是怕别人追问你们过去的事情!你现在竟然连承认都不敢了?”

“谁说我不敢?”龙女避开萧史逼近的脸,长袖一拂,把他卷翻在地上,“我只是不愿!我不愿!”

“你不敢!”萧史爬起身正视着她,“否则你不会不把霰衣借给我!”

“我不愿意!”龙女的袖子再度把萧史卷起,重重地摔在玳瑁制成的桌案上,仿佛甩出自己多年来的隐痛,“直到他死我才明白,他一生中最爱的不是我,是你!否则天帝会派我去砍下他的头!”此刻她早已丧失了平素的雍容,失控地笑着:“可就算我死,我也绝不会亲手去杀他!”她一把揪住萧史的衣领,盯着他与王子夜酷似的面容,忽然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勇气?真正懦弱的是你,不是我!”

萧史愣愣地坐在地上,顾不得擦去口鼻中流出的鲜血,黯然地重复了一句:“真正懦弱的是我,不是你。”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有暗黑的鱼影,从珠光映射下的窗口边闪过。

“王孙,”良久,龙女终于道,“弄玉公主要嫁给夏开了。”

第七章 跨凤

在咸阳百姓代代相传的故事中,有一天,一对凤凰飞到了凤台上,弄玉公主和驸马骑上凤凰,飞去了仙界。驸马的名字,叫做萧史。

几千年的传说再也不是事实原本的样子,讲故事的人没有注意,乘龙而来的萧史,为何会跨凤飞去。实际上,弄玉公主所嫁的神人,是西帝少昊属下的乐神夏开。

骑上五彩绚丽的凤凰,弄玉跟随着夏开飞向西方的昆仑仙境。据说昆仑山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滨,那里有结满珠玉的奇花异草,有香醇甘美的玉液琼浆,是所有凡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很快,弄玉就会成为昆仑山中的司箫女仙,再不会经受困扰凡人的生老病死,可同凡人一样的悲欢离合,依然逃不掉。

“那里就是天穆之野了。”乘凤飞在前面引路的夏开笑着向下指点,“我最喜欢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构思乐谱——以后你陪我来,好不好?”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埋着头往下看去。丝絮一般流过的云霞下,是一块突起的宽阔平原,青翠如茵的草地泛着柔和的光泽,如同一片撒落的青天。可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中,却突然映入一个黑色的人影,飘动的衣衫如同天空中的乌云。此刻他正持槌敲打着椎钟,腾起一片杂乱无章的音响,震动着凤凰的羽翅,震碎了一天云霞。

“是王孙,他是特地在这里道贺的吧。”夏开勉强笑着说。

弄玉仍然没有搭腔,此刻他们已经飞到了黑影的正上方,弄玉甚至可以看清楚,他脸上放旷不羁的神情。

“我早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这个世上,果真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烧得发红的凤台中,他嘲讽地对她笑着,可那已不成人形的面容上,露出的是怎样伤痛而绝望的表情!

没有,我没有!

“让我下去!”弄玉扯动着凤凰的翎毛,“萧史,我有话要跟你说!”她一边试图操纵凤凰,一边向下面奋力叫道。

地上的黑影仿佛没有听见,手上用力,磅礴而无章的钟声更加激荡,仿佛恨不能砸碎整个天地。

“天啊,我的椎钟……”夏开痛心地叹息了一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弄玉公主的身体脱离了凤凰,重重地向地面坠落。

震耳欲聋的钟声停了,而无数重叠交错的回音仍然飘悠不绝。

夏开惊呼了一声,驾驭着凤凰向下俯冲,试图将弄玉接住。然而蓦地看见弄玉向萧史伸开的双臂,还有萧史下意识奔过去的脚步,夏开闪过了一瞬间的犹豫。

可是与此同时,萧史突然毫无征兆地顿住了,一道光网方才从他手中挥出,又立刻消散于无形。他死死地握住拳头,生怕自己一时冲动再次使用本已所剩无几的灵力。那灵力,是他最后的筹码。

漫天震落的云霞像鹅毛大雪一般飘摇而下,模糊了每个人的视线。萧史直挺挺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弄玉,看见血汹涌地从破碎的身体中奔流而出,似乎要淹没她娇小的身躯。死亡的痛苦将她的脸扯得有些变形,可为什么她居然还在努力笑着?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并不是没有人可以信任……至少我,是真心实意地爱你、帮你……”弄玉费力地说着心中激荡了多日的话语,“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或许你是无辜的。”萧史没有表情地道,“可最终你的箫会杀死我,所以我害怕你。”

“那就给你……”弄玉用最后的生命举起手中的神箫,眼前已经看不清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她无奈地朝前方俯下来的暗影微笑了一下:“这样你就不怕我……会害死你了……我真的想见到,一个没有无端恐惧和怀疑的萧史……”

钟槌从指间滑落下去,萧史接过了她手中的箫。他直直地盯着那命定的凶器,甚至没看一眼女孩渐渐散乱的悲伤眼神,僵硬着身体调头离去。

“王孙,你别走!”夏开冲过来拦住了他,“合我们二人之力,还可以救活她!”

“我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法力?”萧史冷冷地说,“她是我什么人?”

“可她是为了你啊……”

“夏开,你用避火珠不是一样可以救她吗?”萧史轻蔑地看着对面惊惶失措的白衣神人,“怎么,仍然不敢?还是舍不得?”说着,他大笑着拂开云雾,自顾去了。

“王孙史——你这个混蛋!”急怒之下,一向温文尔雅的夏开忽然象变了一个人,冲上去一拳将萧史打倒在地上。

“对,我是混蛋!”萧史爬起身,也是一拳毫不留情地向夏开回击过去,“可你呢,你是个懦夫,你根本不值得她托付!”

“我没有你这样冷血的朋友……”夏开低低地说了一句,再也不理会萧史,自顾抱起了弄玉越来越冷的身体。

萧史牵起嘴角笑了笑,猛地转头大步走开。随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弄玉眼中残留的光亮也一点一点熄灭。究竟是什么,让她倾尽热血和生命也无法得到?蚀心刺骨的黑暗如同北维山下的冰雪,一瞬间将她完全掩埋了。

没有人看见,遥远的荒原中,一个黑衣的背影正踉跄着伏在地上,张口咬住身下的泥土,无声地哭泣。可是,身后的情景,他再也不敢回顾。

一望无际的天池中,破碎的浮冰随波荡漾,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撞击声。

萧史仰天躺在水面上,任由身体在浮冰间飘荡浮沉,眼中却干涸空洞得如同戈壁,没有一丝生命的色彩。冰龙已死,驾云从天穆之野回归天池的旅途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灵力。

“王孙——”龙女踏波而来,惶急地四下张望,待见到那袭黯然的黑衣,心猛地沉下去。

一把抱住那枯木一般僵硬的身体,龙女身子一晃,险些滑到水中。“王孙,你怎么了?”她不顾一切地呼唤着,拍打他苍白得可怕的脸——与她每晚梦中出现的脸是那么相似。

没有回答。萧史的表情,仿佛已被冻结,黑洞洞的眼眸呆滞地望着前方,手指却牢牢地抓着盛放冰龙灵魅的水袋。

“你若死了,我怎么对得起你父亲?”龙女的泪一滴一滴地打在萧史的脸上,仿佛看见那潇洒得略微有些轻佻的王子夜,拉着她的手隐入晚霞背后,为她铺开一地柔软的夜幕。久已埋葬的柔情刹那间从坟墓中发出芽来,龙女俯下身,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从萧史的泥丸宫中输入,然而那魂魄却仿佛仍在死亡的无底洞中越陷越深。

“夜,你不能死……”龙女的呼唤,越来越低。

很久以后,萧史的眼睛终于渐渐点亮,而丧失了大量灵力的龙女却匍匐在波浪上,疲倦地喘息。

“龙姨,你对我真好。”萧史站在浮冰上,神采奕奕的脸上闪过满不在乎的微笑,仿佛暴风雨到来前一只最骄傲的海燕,“要是把取霰衣的钥匙给我就更好了。”

“你……”龙女不可思议地看着黑衣招摇的英俊青年,忽然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在骗我——你和你父亲都是骗子,说什么最爱的人是我,都是谎言!”

“你不给就别怪我无礼了。”萧史歉意地一笑,盯着龙女不知不觉间露出的半截龙尾,“龙姨,我知道你现在元气大伤,已经无法阻止我取到霰衣了。”说着走上几步,俯身来取龙女腰间的钥匙。

“那你试试看。”龙女头颈一晃,索性现出了雪白的龙身,咆哮着腾空而起,向远处飞去。

萧史叹息了一声,解开手中水袋的系绳,轻轻一拍,一股细细的水线如同蜘蛛吐出的银丝,轻而易举地黏上了白龙。白龙恼怒地扭动着身体,然而水线却如同活物,一圈圈地缠绕上去,终于结成厚厚的茧,拖动着不断挣扎的白龙,摔落在水面上。

“龙姨,你逃不掉的。”萧史静静地看着被水线紧缚着的白龙,“冰龙虽然融化了,可它的灵魅还足以支撑一时,况且你一个人幽居天池,没人能来救你。”

白龙一声长吟,口中喷出一团火球,把萧史脚下的浮冰瞬间融成水雾,然而萧史却早已轻轻飞到了她的身边,取下了钥匙。

“我诚心待你,你却这样不择手段地对付我。王孙的心,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白龙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地伏在水面上,然而强烈的怨恨却冲天而起,“折磨所有爱你的人,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会死的。”萧史冷冷地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把我的生命看得比她自己的更重要。”

“那是她一时糊涂!”白龙诅咒道,“总有一天,她也会恨你,咒你,你终将孤单地死去!”

“没有那一天了。”萧史苦笑着摇摇头,潜入了水中,“她已经死了。”

由三千六百粒冰霰穿缀而成的霰衣此刻在萧史手中闪动着晶莹的光芒,浮冰破碎的天池已离他越来越远,可回去向北海龙女忏悔的意念却越发强烈,让他不得不尽力克制才能抵御那蚀心的寒冷和孤独。

虽然借助了北海龙女的灵力,让这具白蜡制成的身体飞行在空中还是耗费了萧史巨大的灵力。眼看离目的地还有很长距离,萧史降下云头,坐在羭次山巅小憩,不多久便沉沉地合上了双目。

“谁?”甫一发觉有人出现在近前,萧史蓦地惊醒站起,手指紧紧地抓住了霰衣。

“王孙,是我……呵呵,吓到你了吧。”三身八腿的怪物背上,笑容和善的胖子有些抱歉又有些戏谑地笑道,“怎么连睡觉也不得安生?”

萧史认出他便是在从极渊见过的韩流神,亦正亦邪的身份不由让萧史更加警觉:“你又来干什么?”

“当然来找你做交易了。”韩流神笑眯眯地道,“生意人的嗅觉总是比较灵敏。”

“趁我还没有赶你走之前,自己消失吧。”萧史有些厌恶地道。

“过了几百年,脾气怎么还是一点也没改啊?”韩流神耐心地道,“别忘了,正是靠我的法力,你的冰龙才获得了生命。虽然它现在已经魂飞魄散了,可我的本事还是不容怀疑……”

不等韩流神说完,萧史背转身,唤来一片浮云凌空飞去。

“唉,听我说完嘛。”韩流神赶紧一拍身下的怪兽双双,轻而易举地堵住了萧史的去路,看来几百年的时间过去,双双的走路技巧果然得到了充分的训练。“弄玉公主死了,你不想让她活过来么?”

萧史一震,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只是僵硬着身体定定地看着韩流神,冰冷的目光让韩流神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咳嗽了一下,韩流神继续道:“我可以把她分散的三魂七魄聚拢起来,还你一个爱哭爱笑的弄玉如何?”

“你要什么条件?”萧史哑着嗓子问道,然而抓住霰衣的手指握得更紧了。

“你的魂魄。”不出所料地看见萧史蓦然沉下的脸色,韩流神赶紧解释道:“只要一魂一魄就够了,你是神人她是凡人,自然神人的魂魄更珍贵……失去了一魂一魄,你不会有什么损伤,不过比现在容易打打瞌睡罢了……怎么样,这个条件还公平吧,我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

“我不会出卖自己的魂魄。”萧史打断了韩流神的唠叨,然而这个声音听起来已不如先前的坚定,“何况,等我获得了父亲的灵力,我也可以让她复活。”

“那时候就太晚了!”韩流神望着萧史渐渐走开的背影,忽然叹了一口气,“其实现在的你,不过靠一股意念在支持,跟没有魂魄又有什么区别呢?”

萧史低下了头,透过手中霰衣上的冰晶看见了自己的脸——那样晦暗的面色、僵硬的表情,似乎唯一有活气的,只是眼中不曾熄灭的倔强。三千六百粒冰晶映照出的,仿佛只是三千六百根风中的残烛一般。心中仿佛被什么敲击了一下,萧史缓缓地转过头,迎上韩流神期待的目光:“我答应你。”

“早说不就结了吗?”韩流神笑着将一团白云搓成长杆,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黄色的幡布挂了上去,“这是招魂幡,我现在就把活生生的弄玉还给你……”

萧史静静地站在一边,心中的念头越发清晰起来。实际上他也很想知道,夏开最终有没有动用避火珠挽救弄玉的生命。

“奇怪,我的法术从来没有不灵的时候。”韩流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更加卖力地念起咒语,然而黄色的招魂幡依然一动不动。

“招不到就算了。”萧史忽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表情漠然地离去了。

“我明白了!”韩流神愣了一会,忽然一拍自己光秃秃的脑门,恍然大悟,“她的三魂七魄早已被人聚拢了!……莫非,有人在和我抢生意?”

第八章 弱水

炎火山,在昆仑山外三百里。山色赤红,酷热异常,自从镇压了火神后裔王子夜的怨气,更是投物则燃,连寻常神人都无法涉足。

此刻萧史从天空中远望过去,炎火山仿佛一把刚出炉的宝剑,笔直地插进广袤的大地之中,似乎将周围的大地都烘烤酥软。尽管还距离遥远,丝丝的热浪已将朵朵浮云融化成了水汽,使得炎火山上方永远是一片如洗的晴空。

展开霰衣裹住全身,萧史继续向着那座镇压了王子夜怨气的山峰飞去。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炎火山的火焰刹那间长高了一倍。巨大的火舌冲天而起,张牙舞爪地向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舔去。蹑云诀已经无法行使了,萧史只好改念了御风诀,就着被高热烧灼得翻滚的空气,如同一只投火的飞蛾冲进了燃烧的山谷。

暗红破碎的沙砾中,一丝跳动的红光不断吞吐着,尽管被深埋在地下,仍然徒劳地要从沉重的大地中伸展出来。被这缕红光牵扯了视线,萧史从空中径直降下了身形,快步向那红光走去。然而一经感受到旁人的到来,红光立时如章鱼一般狰狞地扭动着,似乎要择人而噬,把一切试图靠近的人远远逼在一旁,扑面而来的怨气竟然让萧史在酷热中不寒而栗。

“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吗?”一个声音忽然在一旁轻轻响起,萧史侧过头,一抹淡淡的喜色出现在被霰衣罩住的脸上,也不知是否被掩饰过去。

是弄玉站在那里。她穿着西方天界特有的白色法袍,周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如同沙漠中的冷泉一般吸引了萧史的目光。

“我死了以后,是夏开让我复活,西帝封了我作司箫女仙……”弄玉依旧低低地说着,仿佛在解释着什么。

“他是用避火珠聚拢你的三魂七魄吗?”萧史有些紧张地问。

“是,否则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弄玉迎着萧史走上去,迟疑了一下,终于大着胆子握住了他的手,将身体内避火珠的灵力输入到他的身体中,“萧史,你看,我最终还是能帮助你获得自由。你不再怀疑我了是吗?”

“当然不。”一丝笑意从萧史嘴角浮起,受到避火珠灵力的荫蔽,就算这炎火山的高热也对他产生不了威胁。他拉着弄玉朝那怨气闪动的地方走去,随口笑道:“看来夏开还是经不起我言语相激……”

“夏开?”提到这个名字忽然让弄玉颤抖了一下,她模糊记起了自己濒死时听到的对话,“萧史,难道你那时不肯出手救我,就是因为想逼着夏开使用避火珠吗?”

萧史的脚步停顿了,他定定地盯着面前不断闪动的红光,终于咬咬牙,点了点头:“既然我已决心要和你在一起,就不必瞒着你了。你放心,其实那时就算他不肯用避火珠,我也不会放任你就此死去的。”

“所以说,一切不过是你早有预谋?”弄玉猛地甩开了萧史的手,退开了一步,“你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他是那么好的人,你竟然利用我来算计他?”

“不这样做,那个懦夫敢把避火珠献出来吗?”萧史见弄玉脸上显出了鄙薄的神情,不由引发了他孤高桀骜的脾气,“我本就是这样的人,你若瞧我不起,就走好了!”

“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弄玉的声音蓦地哽咽了,一赌气,回身便朝远处走开。

紧了紧身上的霰衣,萧史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凄清的笑容,仍旧一步步朝那闪动的红光走去。然而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把他的身体狠狠往外推开,让他再不能前进分毫。咬咬牙,萧史再次奋力冲上去。

失去了避火珠的庇护,冰晶闪动的霰衣已渐渐抵御不住白炽的火焰,开始一片片地消融。萧史停下来,抓住霰衣的一角,木然地看着冰晶在手中融化蒸发。蜡制的身体终于再也抵挡不住炎火山的高温,他踉跄了几步,虚弱地瘫倒在地上。

“父亲,我抢了龙姨的宝物到这里来,她再不会理睬我了。而我最忠诚的坐骑冰龙,也被我逼到魂飞魄散……”身体已经不能移动了,可惨痛的呼喊仍然从那残躯中挣扎而出,那是不死的灵魂的呻吟,“当年我因为自己的怯懦而背弃了你,如今你愿意让我拥有你的力量,摆脱这充满了恐惧与怀疑的命运吗?”

红光似乎叹息了一声,安静地隐入了大地。火焰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动力,气势陡然矮了下来,空气虽然仍旧灼热无比,却不复方才焚烧一切的高温。萧史精神一振,拉紧霰衣裹住身体,支撑着爬到红光消失的地方,拔出腰间弄玉在天穆之野赠与的神箫,挖了起来。

石屑从坚硬逾铁的箫下飞溅开来,让站在远处的弄玉都可以感受到,萧史心中压抑以久的改变命运的决心。弄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上去助萧史一臂之力,虽然这个愿望曾经让她一夜之间点亮了生命的火花,长大成人。

忽然,呼呼作响的炽热空气中,弄玉听见了西帝少昊手下神将呼啸而来的声音。缺少了王子夜的怨气,所有的神人都可以随时来到这里。

“你快走!”抛开所有的怨念和委屈,弄玉还是忍不住朝远处的人影叫了一声。

然而萧史仿佛没有听见,扔下神箫,举起自己的双手呆呆地看了一会,忽然一把抛开霰衣,扑在灼烧的岩石上!

弄玉惊骇地跑了过去,然而却只能在半途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躯像投入炉膛的蜡烛,顷刻间被熔化、点燃!萧史,他疯了吗?即使他有不死的魂魄,失去了身体的凭仗也只能沦落为漂流无依的灵魅!

“把这个身体烧为烟尘,封印就再没有用了!”凄厉的笑声从熊熊燃烧的残躯中喷发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令昆仑山上的西方天帝少昊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炎火山中,萧史强忍着焚心噬体的痛苦,朝弄玉笑道:“等我获得了父亲的法力,就来接你。那时……我就不用再怕你了。”

“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弄玉的心中爆裂开来,隐忍的怨恨像破闸而出的潮水肆意流淌——他居然还要一直防备着她!“你凭什么让我跟你走?”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睛,“有一些代价,已不是我们能够挽回!”

萧史伏在地上,声音已越来越微弱:“你要怎样才能……跟我走?”

她大笑着退开,飞升而去,嘲弄的口气一览无遗:“除非你能让弱水渊变成从极渊!”

后来的事,弄玉没有亲见,她只是听见了身后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

听说,辅神幕收赶到的时候,炎火山已经倒塌了。幕收只看见一道红光从地底钻出,向北飞去,把天空撕裂出一个狰狞的伤口,落下无数的雪花。而散乱的砾石之中,只剩下一件霰衣,一枝箫。

“这是你的东西,你要用它完成你的使命。”西帝少昊把箫亲自还给弄玉,勉励地笑着,“可是不要忘了,弱水渊永远不可能变成从极渊。”

丧失了躯体的魂魄挟带着从山峰下解脱而出的怨气,如同闪电一般从西方天空划回了北维山下,钻进了从极渊中亘古不化的冰层。

淡红色的冰层慢慢地裂开、拱起,最终喀喇喇地破碎开来。满目灰白的天地中,红衣的少年慢慢从冰层的底端坐起,如同冰原中突然点燃了一束炽烈的火把。

转头看看四周,红衣少年静静地举起了手掌,灵力到处,厚重的冰层瞬间化作了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龙,盘旋着飞上半空,咆哮舞动。随着越来越多的冰龙从少年手下诞生,大地渐渐露出黝黑的原色——那是北维冰原裸露出的底层玄武岩。

在光秃秃的从极渊底站直身体,红衣少年仰头看着遮没了天空的千万条冰龙,嘴角牵起了一丝高傲的笑意——我,王孙史,回来了。

一条冰龙从天空中降落到王孙史身边,匍匐着身体摆动着尾巴,如同当年第一条冰龙一般温顺忠诚。王孙史轻轻抚摸着冰龙光滑如镜的脊背,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不用害怕了?”

冰龙晃了晃脑袋,驮起王孙史向着西方飞去。“好,我们去昆仑!”王孙史一振飘摇的红袍,统率着千万条飞腾咆哮的冰龙,从北维山下的从极渊出发,遮天蔽日,向西方席卷而去。

铺天盖地的冰雪越过了小华山,推倒了符禺山,抹平了羭次山,踏碎了天帝山……势如破竹,摧毁着一切可能的阻碍,向西帝少昊辖地的中心——昆仑仙境浩荡扑来。所有路过的的神人都背转身躲避着扑头盖面的冰雪和寒气,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那浩浩荡荡的冰雪所淹没。

王孙史坐在冰龙的簇拥中,心中所念的,是如何完成弄玉的条件,消除两人间交织反复的隔阂。他毕竟相信,凭着弄玉对自己的深情,只要自己真心请求她的宽恕,必定能感化那个女孩单纯而善良的心。

然而此刻却有一缕悠远的声音从脚底微弱地传上来,坚持着要让王孙史听清那微不足道的呼唤:“王孙——王孙——”

王孙史的心猛地一紧,这个遥远的声音是那么熟悉,带着被自己嘲笑过的懦弱,却含着令自己真心信任的善意——那是夏开的声音。

“夏开,你在哪里?你滚出来!”倏地站起身,王孙史大声向下方叫道。

“我在弱水渊底……”那个声音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某种力量阻隔开去,王孙史后面听见的,只是模糊不清的水声。

“除非你能让弱水渊变成从极渊!”联想起弄玉临走之前留下的那句话,王孙史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弱水渊?为什么又是弱水渊?

弱水渊是天下三千水系的源头,正位于昆仑山的东面。王孙史到达的时候,整个弱水渊周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宁静,只看得见一道深蓝色的水流在金色的山峰间切开了一脉深渊,奔腾着向东方流去。

“夏开,你是不是躲在这里?你给我出来!”王孙史站在悬崖边,冲着脚下汹涌的激流喊道。

听不到回答,哗哗的水声如同雷鸣一般阻隔了任何交流的可能。弱水渊,本就是神界的禁地,在这陡峭幽深的一线峡谷内,任何法力都会受到克制。

退开几步,王孙史召唤来一条冰龙,盘曲成圈地匍匐在他的脚下。伸手轻轻一抹,冰龙的身体霎时融化,重新凝结成一层光滑如镜的冰盘。随着王孙史口中发出的咒诀,冰盘上隐隐约约现出了闪动的图形,越来越清晰。

低头定定地注视着冰盘,王孙史终于明白了他从天穆之野离开后所发生的一切——

身穿西方天界白色法袍的弄玉仿佛从熟睡中醒来,如同一片羽毛一般轻灵地飞起,飞向被蓝色水流切割开的金色峡谷——弱水渊。

“你来了。”悬崖对面的声音笑着说,“这点小小的要求,他们还是会慷慨答应的。”

弄玉茫然地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望过去,猛然怔住了。悬崖对面的石壁上,垂下粗大的铁链,凌空锁着白衣如雪的神人。

“夏开,你怎么会……”弄玉踉跄着跑到悬崖边,不顾一切地想要向对面的山壁飞过去,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回了崖顶。

“这是神界的禁地,你过不来的。”夏开微微地摇了摇头,“我要见你,只是想说几句话。”他充满爱意的眼光轻轻拂过弄玉惊惶失措的脸,继续说下去,“你从天上摔落的时候,身体已经死了。我无法救活你,只好擅自把避火珠封印到你体内,靠它聚拢了你即将离散的魂魄。现在你已经安然无恙地成仙,我也就放心了。”

“他们到底要怎样处罚你?”弄玉急切地追问。

“还好,西帝只是罚我沉入弱水三千年。”夏开盯着脚底咆哮的波涛,避开了女孩哀恸的眼睛,故作轻松地笑着,“我求之不得呢,终于有机会可以安安静静地构思我的曲谱了,我最怕有人来打扰……”

“夏开,你没必要这么做的。”弄玉安静地叹了一口气,可她眉目间的悒郁却无法抹去。

“我必须这么做。”夏开不笑了,却有一种殷殷的希望穿过弱水上空的禁制,连此刻用冰盘再现当日情景的王孙史都可以感应到。“避火珠已封印在你体内,以后你见到王孙的时候,就可以帮助他了。他千方百计想得到的,就是这颗珠子的灵力。”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因为我不敢。”夏开仰起他唯一可以活动的脖子,无奈地笑了笑,“记得我拉着你从彩虹跃下的时候,问你怕不怕,你说你什么都不怕。我那个时候就想,真好啊,我终于找到一个不是生活在恐惧中的人了。”

“可你是神啊,你害怕什么呢?”

夏开的眼光向广袤的昆仑仙境扫去,声音还是那么平和,却现出洞察一切的苦涩:“神与人不同的是神有长生不老的能力,但这并不代表神不会死。一旦心死了,神也会像凡人一样魂飞魄散,所以他们往往都是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的。你不要怪王孙,自从他亲手斩杀了他的父亲,他的性情就完全变了。他总是生活在恐惧和怀疑中,其实神界里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沉入弱水固然是惩罚,可并不见得比以前的日子难过多少。”

“‘神界里每一个人’——天帝也会恐惧吗?”弄玉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天帝也恐惧啊。”夏开忽然恣肆地笑了起来,“他们设计了一切,但他们也害怕有人不肯顺服于他们所安排的命运。正是因为恐惧,天帝才会殚精竭虑地要杀死一切叛逆。我猜王孙很快就会来盗取他父亲的力量了……”

“我会让他救你的!”弄玉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要浪费他的法力了。”夏开有些难为情地说,“就算他救了我,我还是无法鼓起勇气和他一起反抗天帝。一千年的懦弱已经无法抹去,所以我才心甘情愿地沉入弱水去逃避一切。可是你——”他微笑着向弄玉道,“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可以和他永远勇敢地生活下去,我真是……很羡慕你们的勇气。”

王孙史呆呆地看着冰盘中两个熟悉的人影,手指牢牢地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夏开,夏开,是我害你受到这样的责罚,可你却要用自己的通达来取代对我的责难么?

忽然,面前发出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惊醒了王孙史瞬间的失神。只见冰盘中锁住夏开的半扇石壁蓦地从中断裂,夹杂着巨石泥土,轰然向深不可测的弱水渊中倾倒而下!

“夏开——”冰盘中弄玉的身影跪在悬崖边,徒劳地向那袭坠落的白衣伸出手去。

“夏开——”王孙史喃喃地念了一声,站起来走回到弱水渊的悬崖边。山崖继续闪着金光,渊水继续奔腾无休,仿佛永远也不曾改变,让王孙史怀疑是否真有一个夏开沉在湛蓝的水底,为了他一时的勇敢付出三千年的代价。他弯腰捧起身边的泥土,向弱水渊撒了下去。

第九章 绝响

仿佛一朵烟花在昆仑仙境上空炸开,千万点流星化作千万条冰龙,咆哮着从空中席卷而来。桀骜凶猛的冰龙们在无所顾忌的勇力下,肆意地摧毁着昆仑山中的一切,玉宇琼楼坍塌了,金枝玉叶破碎了,大大小小白衣的西方神人,仓惶地爬出兜头罩落的冰雪,飞天而去,只剩下西方辅神幕收率领着一众神将,将王孙史和冰龙们的去路拦住。

“叛逆,拿命来!”幕收挥动手中的日月神剑,指挥众位神将向王孙史冲了过来。然而,王孙史只是轻轻挥了挥红色法袍的衣袖,张牙舞爪的冰龙就如倾倒的冰山一般向幕收和他身后的神将砸去。

看着众神在冰龙的威慑下仓惶散开,王孙史站在冰雪的顶端,向幕收镇静地道:“只要你们放出夏开,我就带着弄玉走到世界尽头,再不回神界。”

“你以为显示了自己的力量,神界就会受你的要挟么?”幕收冷笑道,“王孙史,你和你父亲一样,至死也不明白这个神界运行的规则。”

“那我就试试能不能打破这规则吧。”王孙史大袖一挥,冰龙们更加汹涌地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原本金光灿然的昆仑山脉变成了皑皑的雪山,弱水渊两旁的石壁上也结满光滑如镜的冰层,飞舞的大雪遮蔽了最后一缕阳光:不仅天下三千水系的源头弱水渊,就连神圣的昆仑仙境,都变成了和从极渊一模一样的冰雪世界。

四散的神将们祭起了满天法器,而王孙史的目光却望定了远处一个紧紧握住神箫的绰约身影。他笑着向远处的人影走去,声音是难得的温暖柔和:“我已经达到了你的条件,你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吗?”

“我不会跟你走的。”弄玉的眼前一遍遍地闪动着天穆之野他弃她而去的背影,尖锐的笑声如同利剑向他刺过去,“你辜负了我,我骗你又如何?”

“跟我走。”王孙史愣了一下,指着身后翻腾斗狠的冰龙们道,“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叛逆才瞧我不起?我争取法力只是为了能够脱离天帝们的摆布,自由自在地和你在一起!”

弄玉看着面前红衣招摇的男子,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飘逸而挺拔,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梦想已经如同稚弱的花蕾,被人生生地掐断了。“你错了,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叛逆。但弱水渊不可能变成从极渊,司箫女仙再不是原来的弄玉,我不愿再沉迷于对你的幻梦。直到现在你仍然恐惧,仍然怀疑,仍然戒备,我们怎么可能自由自在地在一起?”

“你不是弄玉,弄玉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王孙史脸色一变,身子不由摇晃了一下,那是幕收祭起的日月神剑在他心神最为涣散的时候,斩断阻拦的冰龙,刺穿了他的胸口。然而红衣的男子却仿佛没有察觉,仍然厉声地追问着:“你们到底把弄玉藏到哪里去了?”

“看来你的多疑是永远无法改变了。”弄玉望着茫茫雪原,冷如冰霜地道:“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说着,她举起手中的神箫,朝王孙史掷了过来。

“弄玉,真的是你么?”王孙史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的女子,飞一般地冲了上去。一手抄住她掷过来的神箫,一手抓牢正要转身离开的女子,王孙史急切地追问着:“弄玉,是不是他们在逼迫你?”

弄玉转头看见他胸口上的血不断滴落,染得雪地上一片殷红,仿佛有什么念头挣扎着要涌上来,却被萦绕不去的怨恨和恼怒生生地关在了外面。好半天,终于挣脱他的手,飞身而去。

似乎是看见了她眼中刹那的迟疑,王孙史蓦地感觉到了一丝希望,朝那背影大声叫道:“我会在这里吹你最喜欢的曲子,等你回来!”

“你还想待在这里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笑道,“王孙,你耗费了怨灵所有的力量来调遣冰雪,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吧。”

王孙史反手把日月神剑从身体里拔出,踉跄着转过来,正看见幕收带领了一众神将,把他牢牢地围住。

“我说在这里等她,你们谁能拦得住我?”王孙史轻蔑地冷笑着,甩手将日月神剑朝幕收掷出,趁他闪避之时跃上一条冰龙,朝弱水渊的上空飞去。

冰龙一条接一条地扑进了弱水渊,层层叠叠,终于在这神界的禁地上空搭起了一座冰山。千万条失去了生命的冰龙叠压在一起,饶是见多识广的西方辅神幕收,也震惊得如同见到了一场杀戮。

随着弱水渊上空的冰山不断增高,所有的冰龙奇迹般地从昆仑山消失了,金光灿然的山石又渐渐露出原貌,然而却有一部分冰雪被西帝少昊的法力留了下来,因为他蓦地发现,多一些点缀其实也不错。

紧紧握住弄玉掷给他的神箫,王孙史抛开身后的层层追兵,纵身跃上了冰山。看着神将们犹豫的表情,王孙史笑道:“若想抓我立功,就跳上来吧。”

幕收抬手止住了手下神将的议论,见王孙史已好整以暇地坐下,心思也渐渐镇定下来。他吩咐各位神将从四面八方将王孙史围住,自己则走上几步,向那已然受伤的红衣神人笑道:“王孙,何必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呢?不如跟我去向五方天帝认错,天帝宽宏,定能饶恕你的一时冲动。”

“多谢你关心。”王孙史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胸口的剑伤,冷冷道,“可惜我现在的灵力,还足以支持到带着弄玉平安离开。”

“那我们就看司箫女仙会不会来吧。”幕收干脆抱臂往山崖上一靠,胸有成竹地笑道,“你虽然自作聪明地躲进了法力的禁地,但自己也已与凡夫俗子无异,我们很有耐心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弱水渊的流水不断消融着冰山的底座,然而耗尽了从极渊的冰雪铸成的千万条冰龙,却已足够王孙史坐在上面,心无旁骛地吹箫了。手指按住箫孔凑到唇下,不绝的箫声便萦绕开来,如同驱赶不去的幽灵,单调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这从神赐的箫管中传出的乐声,永远只有那么简单的两句,却循环往复,悲哀而坚韧: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

“大人,有没有办法让他别吹?都十几天了,我听得都快发疯了。”终于,一个神将痛苦地向幕收问道。

“你没听出这箫声已经越来越低哑了吗?”幕收的表情已不知何时沉敛下来,“照这样吹下去,他很快就会力竭而死。”

“陛下和大人谋划了这么久,不就等着这一天吗?可他万一还是心不死呢?”神将忧虑地问。

“还有什么比放弃一切却得到毫无价值的结果更能让人死心的事呢?”幕收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固执的吹箫之人,声音低沉。

“我要是司箫女仙,恐怕会抵抗不住这箫声的诱惑吧。”神将小声道,“万一她真跟着王孙走了,咱们不就前功尽弃?”

“她来不了。”幕收忽然微笑了一下,“西帝陛下早已安排好了。”

王孙史已经不记得自己吹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虽然气息已开始紊乱,神志已开始模糊,他却不敢停下来。生怕这一停,便是亲手掐断了最后渺茫的希望。

“你再吹司箫女仙也不会来见你。难道过了这么多日子,你还是不肯相信么?”幕收站在崖顶上,看着远处神圣依旧的昆仑仙境,故意叹息着道,“别忘了她最后说的是什么——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

王孙史没有理会他,单调的箫声固执地重复着,却越来越微弱了。弱水渊上,每一个神人都与柔弱的肉体凡胎无异,如何经得住日复一日不眠不休的吹奏?

“难以摆脱的恐惧让你怀疑身边每一个人,像你这种人怎么还能幻想去打破神界的统治规则?你自己就完全地融合进这疏而不漏的天网之中,成为它血肉相连的一部分了啊,否则司箫女仙怎么会对你绝望呢。”幕收终于失去了耐心,百无聊赖地转身离开,“被世上所有的人诅咒,真不如死了的好呢。何必活得像野狗一样,又可恶又卑贱。”

王孙史身子一震,一口血猛地呕了出来。他努力撑住身体,徒劳地望向空无一人的崖顶——弄玉不会来了,龙姨不会来了,夏开也不会来了。曾经爱过他的人都被他亲手推到了对立面,他早已被孤独地遗弃在荒凉死寂的冰原中,无论如何也等不到那残存的希望了。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向天帝,向众神,向弄玉表达他最后的一点坚持——我的心不是石块,不可以随便翻转;我的心不是竹席,不可以随便卷曲。弄玉,我恐惧一切,所以我怀疑一切,破坏一切。我只是黑夜里战栗却固执的孩子,拼尽全力地守护着最后的倔强,可是到最后,为什么连你也觉得,我的所为不过是愚蠢,是疯狂,是绝望?

连绵的箫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胸口伤处撕裂般的疼痛也清晰地传上来。血顺着箫管滴落到身前的冰面上,那是那个单纯的女孩最后交到他手上的信赖。可是现在,神界多了一位司箫女仙,他的世界里却泯灭了最后一盏灯光。身子晃了晃,王孙史终于无力地倒在冰层上,注视着眼前沾满自己鲜血的洞箫——和原来在神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可那时怎么会想到,最后杀死他的,不是弄玉,而是他自己。如果他能早一点护住那盏灯,也许最后的结果就不是这样——至少,不会这么孤独。莫非这一切,已验证了天池龙女的诅咒?

弄玉、龙姨、夏开,请原谅我吧。可惜,不能亲口告诉你们了。

王孙史微弱地笑笑,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洒上崖壁变成了大片盛开的红莓花。而他身下的冰山,也在顷刻间轰然坍塌,破碎的冰块挟带着红衣的人影,被弱水冲向了远方。

纠缠了十几天的箫声止歇了。

“终于死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怨气都没留下,顺带把王子夜的怨气也化解了。”幕收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向西方天帝少昊禀告道。虽然中途出了几次意外,好歹还是达到了目的。

“杀神不易,杀得想不留后患更是艰难。”西帝少昊感叹道,“可到现在还有一千多座山峰下压着怨气呢,真不知如何处置这些心腹大患。”

“陛下,臣对此也惶恐无比。”幕收蓦地想起那些深埋在神界基座下的隐患,不由轻轻一哆嗦。

少昊瞪了一眼幕收,随即有些疲倦地道,“那些……只能一个一个想办法。现在先把司箫女仙放出来吧。”

“遵旨。”幕收恭敬地答道,然而心中却嘀咕了一句:“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听箫了。”

尾声 交易

弄玉又来到了弱水渊。残冰完全融化了,湛蓝色的弱水一如既往地向东奔流,果断而无情。

跪坐在崖顶,弄玉用手指撑住地面,克制着自己的抽泣。过去这些日子的经历仿佛在水中浸泡得太久的纸笺,墨迹早已模糊不清,只有那似曾相识的箫声,仿佛一声声绝望的呼唤,仍然那么固执地、艰难地萦绕在她的耳际。

可是那时候,面对神术凝结成的幻殿,她除了无休止地在泛着荧光的巨大石柱间奔跑,不断地挥舞双手,一切都无能为力。从四面八方飘散进来的乐曲碎片,落在她的掌心,又悄然融化,虚无得让她无法领会其中的寓意和深情。

如果夏开知道用避火珠延续她生命的代价是如此巨大,他当初是不是就能放任她死去呢?

蓦地抬起手指,弄玉仿佛看见身下大片的鲜血,心中便如同被抽了一鞭,狠狠地痛。然而定睛一看,却是密密匝匝的红莓花,铺在弱水两岸原本光秃秃的崖壁上,渺小而艳丽。

——“我希望死后,我的血能变成红莓花。”

——“因为只有最纯洁的血,才能凝结出这样纯净鲜艳的红色吧。”

咸阳城外的枫林中,女孩的掌心托着殷红如血的花朵,对暗自倾心的黑衣男子说。

于是他居然到死还记着她无意许下的愿望!他是在嘲讽什么,还是在证明什么?

弄玉盯着红莓花,仿佛有什么力量扯着她的心猛地一紧——“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这句恶毒的话,真的是她亲口对他说出的吗?弄玉使劲地摇了摇头——她原本永远不会这样说的,可为什么控制不住,好像有人在冥冥中引诱着她?难道她真的无法自控地沦为了他们的工具?

泪珠滴落在弱水中,然而滚滚东去的水流,依然无法挽留。

“韩流神,我要和你做交易!”弄玉忽然坚定地说。

杂乱的脚步声和着特有的喘息渐渐靠近,弄玉看见肥胖的韩流神驾驭着他三身八腿的青兽双双,摇摇晃晃地从虚空中走来。

“小姑娘又看中了哪条冰龙呀?”韩流神主顾不多,因此对每一个都印象颇深。他仿佛没有看见女孩脸上悲伤到坚决的表情,依旧呵呵地笑着,“这次没有太华长公主为你讨价还价,我的价钱不会象上次那样优惠了。”

“我要让萧史复活!”弄玉迫不及待地说出了她的愿望。

“不会吧。”韩流神惊异地睁大了眼,“明明是你自己要他去死的嘛。”

“不,不是我!”弄玉哀伤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愤怒的神色,“是他们控制了我的思想,让我说出了不属于我的话!”

“小姑娘,虽然我也看不惯五方天帝的假正经,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韩流神瘪了瘪嘴,“神术虽然精妙,但也不能无中生有。如果你的心中没有怨恨王孙的念头,就没有人能强迫你说出伤他的话来。”

“可我的心中,还是爱他的啊。”弄玉急切地说着,“我的怨恨,在见到他的时候就消失了。”

“咳咳……”韩流神清了清嗓子,“正是这隐藏起来的怨恨,被天帝施展法术牵引出来,掩盖了你其它的感情……唔,不说了,再泄露天机,那几个天帝老儿会来找我麻烦的。”

“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弄玉苦涩地笑着,“我们的爱,永远不能相容。”

“命运本就是根据你们的个性来设定的,这就是天帝们高明的地方啊。”韩流神啧啧称赞道,“以萧史的敏感、以你的任性,若是换了别人,命运就不会这样发展,连我也不得不佩服起他们来了——你到底是要和我做什么交易来着?”

“我要让萧史复活!”弄玉抬起头,眼光直望进九重天上的宫阙。总有些事情,是那些主宰天地的神也无法控制的吧。

“喔唷,这个可不好办呢。”韩流神面露难色,“要知道,光是人的三魂七魄就很难一件一件地收齐,何况神人更加……”

“我用自己的三魂七魄和你交易啊。”

“真的吗?”韩流神的眼睛亮了,“我好久没有买到魂魄了,何况还是女仙的魂魄。今天看来运气不错,能做成这么大笔的买卖。”

“可我还有条件。”弄玉说,“我希望他复活之后,能够不再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自己都一直害怕被当作邪神对付,所以才四处收集魂魄修炼,又怎能让他不恐惧?”韩流神双手一摊,无奈地耸耸肩,“恐惧是因为我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要这个神界存在,我们就无法不恐惧下去,无法不因为这种恐惧而产生怀疑。既然我达不到你这天大的奢望,这笔生意你还做不做?”

“还是……先让他复活吧。”弄玉微微笑了笑,“只有他这种人存在,这个神界才会有崩塌的那一天。”

“可以可以。”韩流神故作大度地笑道,“既然我无法全部完成你的心愿,价格上可以考虑降低一些。这样吧,你不必将魂魄永久地卖给我,等到神界崩塌的那一天,我就还你自由。”

“我相信这一天会到来的。”弄玉微笑着闭上眼,“请你再告诉世人,弄玉公主最后乘凤与萧史飞走了,从此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是我编造的最后也是最美的梦。”

“请问这是什么所在?”咸阳城的街道上,红衣黑发的男子问着路人。

“这是凤女祠,是国君为骑凤成仙的弄玉公主修的。”路人满面憧憬,口沫四溅地说,“公主是跟一个叫萧史的神仙去过神仙日子了。”

“是吗?”红衣男子随口答应着,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可不是,有时候还能听到祠堂里传出的箫声呢。”路人说得兴起,指点着远处说,“有个乐师记下了他们的仙乐,四处流传,大家都把这个曲子叫做《凤求凰》,把洞箫都改称凤箫……公子,你也会吹凤箫?”

“不会。”红衣男子取出腰间的洞箫,递给路人,“替我送给那个乐师吧,多谢他传唱这么好的故事。”看着路人惊异的目光,红衣男子笑了笑:“这个故事,是真的。”

〖附注:

《列仙传》:

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吹箫作凤鸣。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一旦,皆随凤凰飞去。故秦人为作凤女祠子雍宫中,时有箫声而已。

《山海经》:

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王子夜之尸,两手、两股、胸、首、齿,皆断异处。

有三青兽并,名曰双双。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则燃。

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

北海有五采之鸟,飞蔽一乡,曰翳鸟。

夏后开三窃于天,得《九辩》《九歌》于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始歌《九招》。

有宋山者……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

中国神话中黄帝封神任命书如下:

中央天帝轩辕黄帝,掌领天地;

东方天帝大昊,东方色青,故也称青帝;

西方天帝少昊,西方色白,故也称白帝;

南方天帝炎帝,南方色赤,故也称赤帝;

北方天帝颛顼,北方色黑,故也称黑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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